2017-06-01 华杉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湍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嘉靖六年(1527年),王阳明守孝期满复职,奉命征讨广西思恩、田州的少数民族叛乱。出征前,钱德洪与王汝中讨论学问,王汝中举出王阳明的话说:“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德洪问:“这句话怎么理解?”
王汝中说:“这恐怕也还没有说尽,如果说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的,意念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意念,良知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良知,物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物。如果说意念有善恶,那么心的本体就还有善恶之分在。”
钱德洪说:“天命之谓性,心的本体是上天赋予的本性,原本就是无善无恶的,然而性相近,习相远,有人习染了不同的东西,意念上便看到善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正是要回复天性本体的功夫,如果说原本就无善无恶,那就不需要说这番功夫了。”
当天夜晚,两人陪同先生一起坐在天泉桥上,各自陈述自己的观点,请先生指正。
王阳明说:“我马上要走了,正要你们来把这四句教讲透。你们两位的看法,正好可以相互补充,不可各执一边。我开导人的方法一直就有两种:天资聪颖的人,直接从本原上领悟,人心的本体原本就透彻,原本就是个‘未发之中’,聪明的人只要领悟了本体,便有了功夫,人与己,内与外就都贯通透彻了。资质较差的人,心中难免会受到习气的干扰,心的本体受到蒙蔽,所以就叫他们在意念上切实去下为善去恶的功夫,功夫纯熟之后,心中的杂念都去干净了,心的本体也就明白了。汝中的见解,在我这里是用来开导天资聪颖的人的。德洪的见解,是我这里开导天资较差的人的。你们两人的观点相互补充运用,无论天资高下,都可以引导入道。如果各执一边,当下便有好多人不能入道,对于道也不能穷尽。”
王阳明接着说:“以后与朋友讲学,千万不要丢掉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按照我这四句话,随人所需进行指点,自然就没毛病,这本来就是上下通透的功夫。天资聪颖的人,本来也很难遇到,要把本体功夫一下子悟透,颜回、程颢也不敢当,怎么能轻易指望要求别人呢?人都有习气沾染,不教人在良知上切实地下为善去恶的功夫,只是悬空去想个本体,一切事情都落不了地,不过养成个虚寂喜静的毛病,这不是小毛病,不能不提早说清楚。”
这一天,钱德洪、王汝中都有所领悟。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前,先生常叹曰:“君等离别,不出在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为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王阳明刚刚回到绍兴的时候,往来的朋友还不多。后来四面八方前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嘉靖二年以后,围绕先生周围居住的人也越来越多,比如天妃庙、光相寺,每间屋子经常有几十个人在一起吃饭。晚上床铺都不够,就轮流睡觉,歌声通宵达旦。南镇、禹穴、阳明洞等山中远近的寺庙,凡是步行能到的,都有同学们的住处。先生每次讲学,前后左右围着听讲的有数百人,送往迎来,一个月当中没有间断的日子。以至于有的同学在这里听讲一年,先生也记不住他的名字。每次有人要走,先生总是感慨说:“你们虽然离开了,但还在天地间,只要我们志向相同,我不记得你们的相貌又有什么关系呢?”学生们每次听讲出门,总是欢呼雀跃。我曾听到同门师兄说:“以前在南京讲学,来的人虽然也多,但还是不如在绍兴这么隆盛。”这固然是先生讲学时日久了,获得的信任越来越多,但关键还是先生的学说日益精进,感召学生的时机和方法巧妙无比,效果自然就有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