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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刘小雨进门的时候大衣扑在外面，裹进了一团寒气，好像顷刻就溶了。店里暖气开的非常的足，刘小雨在一张张红扑扑的脸里头搜索着，直到看见角落那张大桌——五六个人，周立坐在最外面一角比划着说话，羊毛背心脱在旁边座位上。
刘小雨赶紧小跑过去，来晚了。她拎起周立的毛背心放在他面前然后直接坐在了旁边儿。周立正在说话，偏头看了她一眼，话没断：
“对，我就是说医院里头的场景其实看咱们预算，能花钱搭场景的话，那咱们手术室的戏就多写点儿。其实这样效果好。我建议啊王总，这个钱该花。”
坐在周立正对面的男人打断了他，指着刘小雨问：这位是？
周立赶紧接上：你看我正要介绍，这我们编剧刘小雨，这一版大纲她出的，刘小雨你又晚了，这位，是咱们辉睿影业，王总。
王总站起来欠了欠上身儿：你好你好。
刘小雨也赶紧站起来想握个手，一看够不着，屁股抬一半儿又落下了。
周立接着侃，刘小雨之前也是学医的，虽然毕业就转行了但也实习过一年多，额...将近两年吧小雨？
刘小雨刚要张嘴周立已经回过头继续说了：写这个戏一点儿问题没有，然后我们还有专业顾问——对，小雨你还没见过，那位是六院陈主任。
刘小雨这时候才看见，坐在她八点钟位置的陈年。那张脸上的五官她曾经多次抚摸亲吻，如今好像重新排列组合过，竟不能一眼认出。她知道那就是陈年，但此时看上去，只是一个长得像陈年的人。
陈年轻轻开口：主任医师，不是主任。
周立不同意：一回事儿，主任医师比主任还牛逼呢
陈年不让他：更不对了。
周立哈哈着：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专业顾问。这里头好多知识啊，职称啊，老百姓都非常容易误会。
王总问刘小雨:小刘儿你之前学医是在哪儿？
刘小雨把眼睛从陈年脸上拿回来：在上海。
复旦。陈年说。
我们俩是同学。陈年说。
周立一拍手：你看看！王总你看看我们这个项目，这都是吉兆！这必须成。
他心里想的是：回头问问刘小雨，交情深的话，顾问费省了。
刘小雨知道陈年在看自己，就抬不起头来。她偷瞟玻璃墙上自己的倒影，刚洗完还没干的头发塌在脑壳上打着绺，像几天没洗头，于是更不想抬起来了，她有点儿想走。低着头拧着眉毛思考，可是心里空荡荡，像覆着大雪的田野，一根线索也没有。
噢在上海上的学。王总颇有兴趣：还都来北京了。一块儿来的？
不是的！刘小雨一抬头：他先来的。
刘小雨想起他们一起住了大半年的那个小房间。她来北京之后，他们俩一块儿去租的。厨房什么样儿已经忘了，就记得床。他们老在床上。
陈年盯着王总，眼神里少了一点耐心：这几年没怎么联系。
刘小雨心里一算，十年。
有时候她偶尔想起陈年，觉得他应该已经离开北京了。因为这些年再没碰上过，就算北京大，总没有那么大吧。她觉得这个人已经没了。
还挺好吧？陈年对着刘小雨艰难地问出一句。
刘小雨一进门他就看见了。两件事让他心生别扭，一是他觉得刘小雨毫无变化，二是刘小雨没有认出他来。刘小雨坐下的时候，眼神客气地扫过整桌人，陈年在那个仪式里努力把自己送出去，像港口飘扬的旗帜，只等她惊讶回应。可她竟没认出来。
还挺好吧？
挺好吧？刘小雨脑袋里一遍遍过着这句话，突然生气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又什么叫挺好吧？十年的时间，是一个好不好就能概括的吗，是当着周立王总这些人的面能讲得出的吗。十年了第一面第一句，你要问的就是这么一个敷衍空洞的问题吗。
但是刘小雨微微一笑说：挺好。
两个字出口那一瞬间她懂了。
周立心急，接茬儿说起来：老同学合作更默契，小雨你这些年没在医院，以后多请教陈主任。
还是心外科吗？刘小雨问。
陈年一点头：还是心外。
刘小雨：累不累？
陈年：其实更累了，但倒不像从前那么觉得累。
刘小雨心里生出一个笑容，她想说：你说话的样儿也变了。可是不能说，因为不知道下一句怎么办。所以就没说，就光笑。
她笑，陈年就只好看着她，用眼睛托着她。应该不恨我了吧，他心里想。
烟戒了吗？陈年问刘小雨
没有。
带了吗？
带了。
王总。陈年站起来：我们俩出去抽根儿烟去，这里头不让。
又冲王总点下头：不好意思啊。
刘小雨揣上了烟和火儿看着他，心想：都学会了？
周立勒着牙，嗯了一声。
刘小雨跟着陈年走到门外，大风呼一声欺负医院新人似地卷过来。陈年本能地转过身，挡住刘小雨，发现太近又退回半步。
刘小雨敲出根烟递给陈年，陈年没接：我戒了，不抽了。
刘小雨有点儿失落，自己点上。
陈年问她：你现在，就一直写剧本儿？
刘小雨点头：嗯，是。
陈年：写剧本挣钱多吗？
刘小雨笑：太不多了，你不也认识周立，还看不出来嘛。
陈年：我哪儿看得出来，我也不了解你们影视圈儿。
刘小雨：我可不在影视圈儿。
陈年：那你一般都写什么？
刘小雨：让写什么就写什么。
两个人互相不敢看，于是轮流看，你看我的时候，我就看别处。
你结婚了吗？刘小雨突然问。
啊。陈年说。
结了吗？
嗯。陈年说。
是和那个谁……
对，李淼。陈年说。
那挺好。刘小雨盯着脚边儿的灰台阶。
刘小雨：多久结的？
她指的是他们不再见面以后。
陈年：没多久，很快。
陈年觉得他和刘小雨还不到时候，主要是还不能诚实回顾。他不想说太细。
刘小雨：很快是多久，一年？
陈年：那会儿，还不到一年吧。
刘小雨：哦。
陈年只好说了：不结不行，有孩子了。
刘小雨：哦。
刘小雨：男孩儿吗？
陈年：男孩儿。
他们当然都想起了，曾经给未来的孩子起过的名字。陈聪明。这是他们最终决定要用的。现在你看，没人愿意要这个破名字。他们连提也不想提。
刘小雨：叫什么名儿？
陈年乐了一下：陈沧亭。沧海一粟的沧，亭台楼阁的亭。
刘小雨笑出声儿了：你儿子跟人自我介绍就这么说？
陈年也笑：对，这么教的。他姥爷给起的。
刘小雨忍住笑：这太坑外甥狗子了。他姥爷自己叫什么名儿啊？
陈年想了想：许浪。
刘小雨绷不住了笑得很厉害：这一家子，跟水干上了。
陈年不笑了。
刘小雨收住声，丢了烟：咱们进去吧。
陈年没动，问刘小雨：你结婚了吗？
刘小雨转向他站直了：你看呢？
陈年：没有。
刘小雨：为什么呢？
陈年：不为什么，要么就结了要么没结，随便猜一个。
刘小雨：没结。
陈年：为什么呢？
刘小雨：不知道，可能没意外怀孕吧。
陈年没吭声，他知道刘小雨不是故意带刺儿，可他不喜欢这种幽默感。
你记得吗？刘小雨说：那次我跟你说，我觉得我们俩有问题，我想谈谈，你那段时间医院特别忙，你晚上跑回来跟我说，你能不能别闹了，我肯定会和你结婚的。
不记得了。陈年说。我说了这个话？那然后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刘小雨说：就是因为这句话想要分手的。
陈年深吸一口气。情绪，情绪有什么意义？
算了。陈年说：也不光是这句话吧，也有其他问题。
嗯。刘小雨点点头。
天呐。刘小雨忽然问：那你儿子现在都能打酱油啦？
三年级了。陈年迟疑了一下：你想看照片儿吗？
刘小雨：想看。
陈年掏出手机来，一张一张翻过去。男孩儿很瘦，看上去很活泼。刘小雨在心里默念：陈沧亭，这是他的儿子，陈沧亭。
这是在哪儿，出去玩儿吗。刘小雨问。
陈年：在德国，法兰克福，在那儿上学。
刘小雨：他自己？
陈年：和他妈。
刘小雨：出去多久了？
陈年仰起头，好像在算：啊，六年。
刘小雨不知道说什么。想了一会儿说：有什么问题吗。
陈年：有吧。大家都有吧。谁没问题呢。
刘小雨：那他们常回来吗。
陈年：一两年回一次吧。他妈在那儿有研究项目，挺忙的，回来一次太花时间。
刘小雨：那你过去吗？
陈年：我也很忙的。
刘小雨点头：可不嘛，这不还给医疗剧当顾问呢。
陈年偏头看她笑：你知道为什么我猜你没结婚吗？
刘小雨：不知道啊。
陈年：你还是劲儿劲儿的。还没捆住的那种劲儿。
刘小雨看着他：可能因为在你面前吧。还是不一样。
陈年：你们这个戏能拍成吗？我看今天这个情况，没必要让我来啊。
刘小雨：到底谁找的你呀？
陈年：找的不是我，院长派的任务，不知道谁搭的桥，反正联系人就是周总。
刘小雨：周立？
陈年：就他。
刘小雨；他擅长野路子，一说谁都认识，实际谁跟他也不亲。
陈年：那你呢？
刘小雨：我就是跟着他接活儿。
咖啡馆的门从里面推开，周立探出半个身子：怎么样小雨，进来吧？
嗯嗯。刘小雨看了陈年一眼，两人一起往里走。
周立还没坐下就说话：本来说今天聊聊剧本，刘小雨那边儿有事儿过来晚了，这又碰上老同学。
王总打断他：不是不是，主要是最新这一版我也没看，部门里头也还没做评估。剧本这一步不着急。戏好写，主要是项目。它得有别的东西，这个我也在考虑。老周你也再考虑一下，局面再打开点儿。
刘小雨看陈年一眼，意思是：你能听懂吗。
陈年回她一眼，意思是：什么狗屁不通的。
俩人在心里乐起来。
周立一顿点头：对，其实我真的，一直我也都在考虑。那然后今天咱们这样吧，换个地方，好不好。就跟我走，我安排。
王总未置可否，但开始穿外套。
刘小雨小声问周立：去哪儿啊？
周立眨着眼睛，没说。
陈年起身走到周立旁边：周总我就不去了，你们....
还没说完，周立热情握手：好好好，医院肯定还有事儿，陈主任你先回去忙。
陈年点着头：然后，刘小雨我带她一起走吧，好长时间不见了，我们叙叙旧。
周立又开始眨眼睛，看了王总一眼：那，也行。
刘小雨迅速收好包，简直想跑起来。他们俩走出大门，都很想笑。
衣服扣好。陈年回头跟刘小雨说。
刘小雨：扣好了。
陈年：围巾拿出来围上。
刘小雨从包里掏出来，往脖子上一绕。
陈年还看着她。
刘小雨又绕一圈儿，系上。
陈年：咱们，往哪儿走呢？
刘小雨：先这么走走吧。
陈年：那走走吧
刘小雨：我记得你上学时候，对女生挺冷淡的，一班那个女班长谁来着，开着会你还把人生生说哭了。
陈年：那是因为她太笨了。
刘小雨：你也把我说哭过。
陈年：那不一样吧，又不是谈工作。
刘小雨：就是谈工作，学生会的事儿。你说我过分骄傲，不信任群众，任务不下放，搞得自己很疲惫。看似辛苦，其实一点儿不值得同情，都是自找的。
陈年直瞪眼睛：我这么说你？你瞎编的吧？
刘小雨：我编它干嘛呀。你就这么说的。就大一那年我们俩在一起之前。
陈年：那我可能是激你呢，想让你记住我。
刘小雨：得了吧，你当时可不会这些招术。
陈年：一点儿不记得了。
刘小雨：那你记得什么。
陈年：我记得你有件风衣，黄色的特别好看。我特别希望你穿，你一穿我就想带着你在学校里来回走，很自豪。
陈年看刘小雨一眼，笑：比较虚荣。
刘小雨：我记得我们俩那会儿没钱，你特气人——出去逛街我试衣服，买得起的你就说不好看，不让买。买不起的你就不着急，一劲儿说好看。
陈年：我那么狡猾吗？这不像我。
刘小雨：我就知道你不承认。
陈年：那会儿是没钱。你记得吗有个暑假我们想不回家了，想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住。
刘小雨：我记得我记得。
陈年：一千五吧，那时候觉得真贵啊，租了就吃不上饭了。
刘小雨：看完房就灰溜溜打包回家了。
陈年：看了三次呢。
刘小雨：朝南的，特别好。
陈年：其实那会儿当家教，这钱也能挣出来。
刘小雨：对呀。
陈年：对什么对，你就特别懒，不爱去。
刘小雨：我怎么没去，我去了。
陈年：你光教一年级小孩儿，还挑男孩儿，还必须长得好看的。去了就是玩儿。一小时才三十块钱。我教高三数理化，多难啊，你还让我只能教男的。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刘小雨：那怎么着你还想教女孩儿，你考虑过家长感受吗。
陈年：真的，你现在写剧本这个事儿，能挣够钱吗。
刘小雨：挣够干什么的钱。
陈年：吃饭，买房买车买衣服，这些。
刘小雨：吃饭够，别的暂时也用不着
陈年：以后呢？
刘小雨：明天不就是以后吗，和今天一样也挺好的。
陈年：我就说你一点儿没变。
刘小雨：你也没变，爱教育人。
陈年：那是因为……你看我除了教育你我还教育过谁？
刘小雨：那是因为什么？
陈年：关心吧。
刘小雨愣了一下：我记得，
她抬起头看陈年一眼。
刘小雨：我记得那天，我从手术室出来，见你站走廊上哭，T恤都脱了擦眼泪。哭得话都说不出来。看我出来还给我擦。我都没哭。
陈年：我当时，
陈年说半句低了头，想笑，没笑出来。
陈年：我当时是想，以后一定对你好，到我死吧，一直好。这些苦都要给你补回来。
陈年：就没想到这么快。
陈年声儿一下哑了。
刘小雨伸出手去够他的脸，又降一格儿，落在陈年的胸口上。
陈年：你不知道当时你脸特别白，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从里面晃晃悠悠出来，护士也不扶。就朝我走过来。太白了。我看一眼就受不了了。你看你现在这么黑，看着多高兴。
陈年把自己说笑了。
刘小雨也跟着他笑。笑了一声，没防备，呜的就哭了。
你抱一下我。刘小雨说。
陈年敞开大衣，像一件斗篷那样包住刘小雨。刘小雨两条胳膊伸进陈年衣服里去，搂住他的腰，像以前一样。
抱了一会儿，刘小雨带着哭腔笑：你还用香水儿，你现在怎么这么他妈的浮夸。
你一点儿没变。陈年的胳膊紧了紧，刘小雨的胸贴在陈年身上。两个人热烘烘的，不说话了。
陈年：你冷不冷。
刘小雨：不冷，你冷吗。
陈年：想不想喝酒。
刘小雨：喝也行。
陈年：我想喝。
刘小雨：嗯。
陈年：去哪儿喝。
刘小雨：你说。
陈年：你记得原来我值班儿时候老不能正点儿回家，你就跑到我们医院附近那个宾馆住，等我下夜班儿。
刘小雨在陈年怀里仰起头：去那儿吗？
陈年：不去那儿。
刘小雨又气又笑，拿膝盖顶了陈年一下。
陈年：那儿太破了，咱们换一个。
刘小雨点头：嗯。
刘小雨松开陈年，给他拉好大衣。陈年捞起刘小雨的手，攥在自己手里。他们重新走在北京的夜路上，看上去和从前那个夏天一样。一男一女，一对普通夫妻。
买完了酒陈年站在台前掏包付钱。刘小雨看他不方便，自己把手抽出来。陈年又给抓回来，揣进自己大衣兜里。刘小雨手挣着，直蹦，陈年瞧她一眼：老实点儿，还没喝呢。
两人又走回路上。刘小雨问陈年：你说如果我们俩当时结婚了，现在会离吗。
陈年：可能不会。我不爱离婚。
刘小雨：那如果我说离，你肯定一下儿就同意。
陈年：那当然了。你既然决定了想走，我留你干嘛。我不爱强求。
刘小雨：你和李淼会离婚吗？
陈年：不会吧。没考虑过。为什么离婚？
刘小雨：我记得你说你们有问题。
陈年：都有问题。谁家没问题啊。哪能一有问题就离婚。
刘小雨：可是感觉你们之间问题挺大的。
陈年：我现在不考虑这些，稳定就好。科里事儿太忙，我手里也有项目。再说我们俩一个医院的，离婚的话也不好。
刘小雨：对什么不好？
陈年：对什么都不好。医院你也待过，怎么回事儿你还不知道么。
刘小雨：她走六年了，六年你怎么过的。
陈年：正常过呗。
刘小雨：怎么正常过？
陈年：上班儿下班儿，吃饭睡觉，打球，和老余他们，老余你记得吗。
刘小雨：其他的呢？
陈年：其他什么？
刘小雨：你知道我指什么。
陈年想了想：我有个女朋友。
刘小雨站住了：你有个女朋友？
陈年也停下，还拉着刘小雨的手。
刘小雨开始憋不住，乐出来：嗨，你记得吗，那会儿也是有一天，我们俩好好儿的，突然你就跟我说。
陈年切进来：不是好好儿的，那时候已经分手了。
刘小雨：分手可是又好了。然后突然你说，哎呀，其实我现在有个女朋友。
陈年：那当时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我们俩确实是分手了，李淼又一直对我挺好的。
刘小雨：是对你挺好的，儿子都带走了。
陈年：你知道我和李淼什么问题吗，就是历史遗留问题，就是你。
刘小雨：啊，现在是怪我了。
不是。陈年叹了口气：不是。
刘小雨：你就是软弱。你觉得你做不了坏人可你就是做了。你知道那时候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我自己都不知道……陈年，我从小到大没受过那样的委屈，到现在也没有第二次。
陈年：可能我是吧，我就是软弱。你知道你和李淼哪儿不一样吗，就是你会说出来，她不会。
刘小雨：所以你就选她了。
陈年：我不是选了她。那会儿你们俩闹得太凶了，我真扛不住了，我没经历过这种局面，见都没见过。我也委屈你知道吗。
刘小雨：然后呢。
陈年：然后你走了，她没走。
陈年：至少为这个我到现在都感激她。
刘小雨：她比我温柔，是吗。
陈年：她比你冷静。她比我都冷静。
刘小雨；她知道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陈年；我觉得她不在乎。
刘小雨：那我呢，我应该在乎吗。
陈年：我不知道，这个你自己决定。
刘小雨站在原处，不知道要往哪儿看。
刘小雨：她是干什么的？
陈年：我们科里实习生。
刘小雨终于又笑了：天呐陈年，你终于混到这一天了。
陈年也笑：她挺成熟的。
刘小雨：你先找的她还是她先找的你？
陈年：算是她先找的我吧。
刘小雨：为什么挑你呢？
陈年：可能因为我没长肚子吧。
刘小雨：没肚子当不了主任啊。
陈年：过几年再长，来得及。
刘小雨；你想当主任吗。
陈年：我早晚要当主任的。
刘小雨感觉到了那股遥远的爱，在回来。她伸出手去，放在陈年脸上。
陈年握住她的手：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亲你了，都不记得了。
刘小雨：那就再想想。想起来再说。
陈年：咱们接着走吧。
刘小雨点点头。走了几步忽然又：这酒店是你们平时去的吗？
陈年弯下腰两手拄在膝盖上，简直要哀叹：小雨，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我得过我的生活，这里面有你不喜欢的部分，秘密于人的地方，我相信你也有。你想让我在一夜之间给你解释清楚吗。
刘小雨紧锁着眉毛，不说话。
陈年：是，你看上去没有变化，一点儿都没有。你觉得我会为你高兴吗？我觉得不变不是好事儿。我甚至看不出来你有没有往前走。
刘小雨：我有。我往前走了。
刘小雨没表情地说：我有男朋友。
陈年站直了：哦。
陈年：住一块儿吗？
刘小雨：没有。
陈年：为什么。
刘小雨：我不愿意，不自由。
陈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弃这个自由。
刘小雨：走着看吧。
陈年：你不是害怕吧？
刘小雨：怕什么，怕你们男的吗？你们没什么可怕的。
陈年上前一步：不怕就好。
他的手向后抓住刘小雨的头发，刘小雨仰起头。两张久违的嘴重逢，刘小雨尝到陈年嘴里咖啡的余味。她发现他接吻的方式也变了。
很快他们就找回了欲望，陈年的身体不断向前，简直要压在刘小雨身上。
远处有模糊不清的歌声：
和你在一起我已经，
把什么都已忘记。
陈年突然一转身拽住刘小雨：走。
他们一路上没再说话，进了酒店大堂陈年去前台开房，刘小雨坐在沙发里等他。她掏出手机，两个未接来电，一条信息。
周立，一小时前：到家了吗？我在外面，给你打电话？
刘小雨回复：还没有，在聊天。你完事儿就回家吧。
周立很快回了一条：我马上到家了。明天她去外地，我去机场送完就去找你。早点儿回家。不用回了。
刘小雨关了手机。
陈年已经站在电梯口等她，刘小雨起身跑过去。
电梯门一关，陈年就把刘小雨推在墙上，狠狠地亲吻她。刘小雨的腰卡在横栏上，疼得眼角渗出泪来。可她没说。
进了房间，陈年一言不发，脱刘小雨的衣服。刘小雨挣脱他，跑到床头关了灯。
陈年又打开。
刘小雨又关掉。
我胖了。刘小雨说。
她心里想着他的实习生，她想说的是：我老了。
陈年走到她身边，又把灯打开。
陈年：我得看着你，你不胖，你哪儿都没变。
刘小雨：我变了，可是你不知道。你也变了，我也并不全知道。
陈年：这样不是很好吗。
刘小雨摇头：不，这不好。
陈年在床边坐下来。
刘小雨；你想象过我们见面的情形吗，今晚之前。
陈年：早几年想过，最近没有了。
刘小雨：你想象的是什么样。
陈年：都忘了。那时候心情和现在不一样。
刘小雨：你觉得我陌生吗？
陈年：没有，不觉得。我和你说话，就是把你当成从前那个人说话。现在你是谁我不知道。
刘小雨：你也不想知道。
陈年：不想。
刘小雨：你也恨我吧。
陈年：我不是年轻人了，三十五了，你也是，恨谁都没必要。
刘小雨：喝酒吧。
陈年：现在喝？
刘小雨：我想喝。
陈年：我不想喝酒。
刘小雨：我想。
陈年：然后呢？
刘小雨：然后我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你已经走了。
陈年：我就这么走了？
刘小雨：对。
陈年：你希望我现在就走吗。
刘小雨：不希望。
陈年：你害怕吗。
刘小雨：我害怕。
刘小雨往前蹭一蹭，坐在陈年怀里。他们听见对方的心跳，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听见片刻之后的酒杯碰撞，听见火把熄灭。他们心里浮起自己的生活，又被这一刻努力压下去。所有大风都等在窗外，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走出去。在越来越多的声音里他们又听见那首歌：
和你在一起我已经，
把什么都已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