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7

有的女孩儿长相平平，梳着普通的马尾，每天的烦恼是成绩下滑或者邻班暗恋的男生又与谁一同回家。

有的女孩儿精通捯饬自己，穿梭于夜店和凌晨大街，在课堂上罔顾老师竖起书本呼呼大睡。

女孩儿有很多种，猴与她们自然也不同。她在冰冷的弄堂里长大，在弄堂外的世界却温暖又善良。

1

猴是双子座的女生，古灵精怪，是我的发小。

自小学起，猴就显得与众不同。在大多数小学生还未情窦初开的时候，猴的照片就成为了班里某个男生键盘手机的封面。确是掀起了一番风潮，大家开始打听:他是不是喜欢她呀、他们两个浇花都一起浇呢...

猴对此类流言蜚语丝毫不在意。小男生送她（当时很名贵）的折叠小风扇、散发着香水气味的可爱书皮、还有各种数不胜数的漫画书，她通通拒绝。

小男生不甘心，硬塞在她桌膛，第二天又被整整齐齐的摆回来。

小男生一边找我抱怨，一边托我把巧克力送给猴。

猴确实生的好，是符合大众审美的好看。小鼻子小嘴，圆溜溜的杏仁眼。窄窄的肩膀上总挂着斜挎包。

按照当时的潮流趋势来说，就是:很酷。

我一度也想效仿，被母亲严厉拒绝:“背这个肩膀要歪的呀！”

猴喜欢在我家门口外边等我上学。

大概是年纪小，不知道该如何跟家长介绍“好朋友”之类的人，都有些惧怕见到对方的家长。有时候我一开门，把正在门外补作业的猴吓得往台阶下躲——她以为是我父亲出门买早餐。

我偷偷笑，她看清楚是我，赶紧把散落在水泥地上的语文草稿纸收起来塞进斜挎包，俩人一起往不远的学校走去。

二三年级的孩子，不懂得什么才算真正的烦恼。

体育课要跑操场好热是烦恼，成绩单发下来八十多分的数学是烦恼。

但跟猴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快乐的。

爬上别人家的亭子冒险去摘到那一片好看的藤叶，坐在单杠上后空翻只为向体育老师炫耀自己很厉害。

故事发生在某天下午。

忘记什么原因，猴在双杠上跟一个低年级的小男孩吵起来了。

“你没爸爸妈妈吗？他没教过你尊老爱幼吗？”

小男孩年纪不大，倒是巧舌如簧。

猴忍无可忍，过去狠狠的踢了小男孩的屁股。

小孩哭的撕心裂肺，威胁我们:他要喊他爸爸妈妈来揍我们。

我在一旁不知所措。秋天有点冷，我裹紧了红色外套。

猴喊我，走。

下午语文课上，那小男孩带着一大帮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一个一个班的找到了猴，而依据是我那条显眼的红色外套。

猴愣住了。她被窗外一个魁梧的男人指着，骂骂咧咧、凶神恶煞。

很奇怪，没有一个老师出面，大家都在安安静静的上课，猴也安安静静的出了教室门，消失在我看不见的拐角。

下课后，我在转角后面的厕所里找到猴。她用红红的眼睛看我一下，然后说，没事，我们走吧。

“你爸妈...要来学校吗？”

“我妈知道了可能会把我赶出家门吧。”

猴见我神色紧张，开玩笑的指着地上浇花留下的水渍，说:你看，那小屁孩刚刚眼泪都洒了一路。

2

大概在四年级，韩流莫名其妙的冲进了我们的世界。

第一次接触这些的猴，很快喜欢上了里面的舞蹈。

还有五颜六色的头发，闪闪发光的衣服。

一切的一切都在吸引着猴。

我们常在星期五的下午趴在我家老式联想电脑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韩语mv，直到猴不得不回家。

早在那时候我就发现，猴看这些的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当时一起沉迷于韩语mv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叫娇。

娇从小学舞蹈，劈叉倒立都不在话下。猴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娇便自告奋勇教猴跳舞。

大概是找到了共同兴趣，娇跟猴的感情愈来愈好，再加上我，变成了一个小团体。

上学日她们趁着午休，看着劣质的教学视频一个一个动作的学。没有教学视频的舞蹈，就一遍遍的暂停视频。

猴没有碰过舞蹈，却每一次都能完成娇小老师布置的任务。两腿能打开极限慢慢从锐角变成钝角。

我对此没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但猴和娇一直盛情邀请我加入她们的“组合”，为了不扫兴，我也就常跟着学。

十岁那个暑假，我们三个人排出了第一支舞蹈，还正式的搞了一个表演，盛装打扮。

床单披在身上，戴上三个人一起买的帽子和镶嵌着铆钉的鞋——都是当下最潮流的款。

只不过没有观众罢了。

在现在看来，确实是幼稚的可笑，但更多的是满满对于友谊的回忆。我们三个人的相处模式，成为了我给“友谊”定义的第一个标准。

感情发展迅速，渐渐的连家长们都认识了对方。免不了到这个家里蹭顿饭，那个家里玩玩游戏。

娇的家房顶是红红的，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楼盘。相比之下，猴那个在小学旁边灰灰弄堂里的小家就显得有些羞涩。

第一次去猴家，我跟娇都迷路了。

猴熟练的带着我们从一条条挂满彩色衣服的绳下钻过，走到那个不起眼的门口。

门外摆着两盆不知名植物的，就是猴和她妈妈的家。

猴的妈妈也长的很标致，看得出来十年前也是个美人。

第一次去猴家，我们吃到了她妈妈做的猪肝青菜煮方便面。我惊叹于猴妈妈的手艺，毕竟能把方便面做的这么好吃的长辈，我还真没见过。

回家对母亲说，今天在猴家吃了很好吃的猪肝煮方便面。

母亲略带一丝惊讶:“怎么她妈妈会做方便面给你们吃呢？没有别的菜了吗？”

我摇摇头，毕竟我们吃的很开心。

3

小女生的友谊当然不仅限于共同的兴趣爱好。公园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

或聊天或散心，向彼此诉说长大的烦恼。

在一片满是三角梅的墙下，猴告诉了我们，关于她和那个小小灰色弄堂中我们未曾了解一切。

猴年龄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了，猴跟着妈妈过。这些年来猴的妈妈也找了一个男人，猴叫他叔叔。

家庭的家长里短说不清楚，十一二岁的我们也不甚了解成年人的世界。

吵架、互殴、酗酒...猴是在这样混浊的地方长大，在一个连书桌上都堆满着脏衣服、没办法写作业的地方长大。

猴习以为常。

但对于我跟娇家庭完整的小孩子来说，“父母离婚”就已经是一个很恐怖的词。

猴漫不经心的踢着脚下的杂草。

“我爸爸还在家的时候，我应该才三四岁吧。那天晚上他把我锁在门外，自己在家里跟别的女人过夜...我一个人在外面坐着，坐了一个晚上啊......”

一点都不像一个十岁小孩说出来的话。

我跟娇都沉默了。比起猴，我们实在是在蜜罐里长大，父母打骂都少，更何况把我们独自一人丢在门外过夜呢？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心里堵的慌。猴灰色的童年，如果有人看到，会给她一个拥抱吗？

我想起来那天从灰灰弄堂里走过，地上隔壁菜市场流出的污水弄脏了我的布鞋。回到家父亲数落了我一通，然后捡起鞋向水池走去。

4

初中，我们三人同上了一所当地不错的学校。

只不过父亲用关系将我送进了尖子班，而猴和娇则分别在不同的平行班。

尖子班在二楼，平行班在一楼。

初一下学期，娇的家里买了车。

她的父亲每日都接她上下学。我跟猴还是一样步行上学，可初中作业繁忙，猴再也没时间在我家门口等我上学。

渐渐的，三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娇交了一个男朋友，也都是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猴跟娇闹翻在初二。

猴本就生的好看，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平行班里更是学会些锦上添花的打扮。把校服裤改小，偷偷卷起来，又或者是在校服外套里面多穿一条好看的T恤。

这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猴的加分项，猴突然在年级里就有了些知名度。

大家虽然嘴上不讨论，但是心里都知道:一楼某个班有个漂亮的女孩子。

接着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

有一股流言不知从谁传起，说猴的家庭条件非常不好，父母离婚还家徒四壁。

消息在平行班里传的沸沸扬扬，小女生们都在背后议论纷纷——内容大抵是可怜和嘲笑。

猴在许久未联系的qq上找我。

她说:这些事情我只告诉了你跟娇。

她还说她觉得我不像是会散播谣言的人。

我回复她:我从来没说过。

谣言越传越离谱。

大家虽然不说，但是都心知肚明:那个一楼很漂亮的女生，家里可真可怜啊。

初中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是脆弱敏感的时期。

真的要类比，那时对猴的伤害不亚于一场浩大的网络暴力。

但猴没有选择反驳。

她默默的删掉了娇的qq，仅此而已。

猴在初二喜欢上了cosplay，凭着姣好的面貌和高情商，迅速的交到了许多不同区域的好友。

猴开始在社交网站上发自己的照片，或青春或忧伤。评论清一色的夸赞。

那位摄影师就是猴交到的朋友之一，他帮猴拍了很多不同风格的照片，在生活上也很照顾猴。

猴问我有没有微博，让我关注她。

我一搜，彼时猴已有小一千的粉丝量。

5

初三，猴终于交往了一个男生。

猴单身了很久。按理说早恋已经可以发生在小学，且猴不乏追求者。

“可是我喜欢比我大很多的男生啊，那样有安全感。不过我认识的都有性生活诶，我又不能满足他们，所以才一直不交啊。”——略显成熟又很懂事的说法。

童年缺乏的父爱转移到了对恋人的要求上，我只告诉猴要好好保护自己，毕竟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错。

那个男生二十三岁，跟猴谈了一年多的恋爱。

猴见过对方家长，还收到了对方母亲的红包。从猴的朋友圈里能看出她沉浸在爱情里的点点滴滴，比如阿姨做的饭很好吃，比如她的男朋友对她承诺一定会娶她。

高一下学期，猴发了一条朋友圈。

“今天你结婚，那我发一张婚纱照吧。”

猴说，他妈妈嫌她小，嫌她矮，逼着那个男生分手，迅速相亲，迅速结婚。

猴第一次逃课去酒吧，一杯一杯的喝，喝吐了，再醉醺醺的被请假出校门的舍友们扛回宿舍。

我不放心，央求父亲为我请假去找猴。其实本人情感经历十分空白，想开解猴是不可能了，但我还是担心她。

猴见到我，笑嘻嘻的说她要请我吃肯德基的冰淇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我倒是很愧疚，感觉自己就像在别人伤心的时候还插一脚的添乱角色。

彼时我已考上了市重点的某所高中，而猴跟娇却又很巧合的进入了同一所当地的普通高中。

我跟猴的生活轨迹就像射线，开始的距离并不重合但很接近，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可逆转的隔阂出现在我们之间。

而我跟娇断掉联系，是更早之前的事情了。

从猴的朋友圈的依旧看得出来她在坚持跳舞，加入了本校的舞蹈社。

因为长相讨喜，猴每次都能成为拍摄舞蹈mv的主角。

在mv里光彩照人的猴，熟练的微笑和自信动作在旁人看来也许只有单薄的美感。但我知道，猴没有基础，没有老师，有的只是比别人都多的一份热爱和努力。

只不过当外貌高于了平均水平，旁人就自然而然的认为她的成功是理所当然。

某天，我作为本校代表团被邀请到另一所重点高中观看联谊表演。巧的是，猴所在的舞蹈社被邀请去表演节目。

八九个女孩子中，猴显得尤为突出。

意想不到的是，娇也在其中。

那场演出几乎让全场沸腾，整个礼堂都是男生们兴奋的声音。直至离场还在高声喊着“再来一首！”

说是流光溢彩并不为过。

演出完毕，我先离场，在后台找到猴。

她们在后台正激烈讨论着刚刚哪个女生的走位不对，哪个人又差点摔倒。

我站在那群闪闪发光的女生后面，突然觉得自己中规中矩的校服打扮似乎不大适合出现在这里。

有女生发现了我，问我怎么了。

她们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了猴跟娇的脸。

好神奇，小学许下的要在大舞台上跳舞的誓言已经实现，而我像一个见证人。

猴跟娇的眼睛都红了，走过来抱着我，低着头良久不语。

“我觉得好感动啊，你怎么来了？我们都不知道...”

猴先开口，娇接过别的女孩子递来的纸巾擦眼泪。

猴和娇把我带到女孩子们中间，很骄傲的跟她们介绍:这是我们小学玩的最好的朋友，人家可是重点高中的人，跟我们可差远啦。

不敢当，很羞愧。我想说你们也很棒，为什么要跟我比较呢？

可是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已经让我无法开口。

6

猴妈妈没有工作，她们家的经济来源是那个猴叫叔叔的人。

经济掌握在男人手上，猴妈妈收入全看他。有些事经常耽搁了忘记了，猴的生活费也会莫名其妙的断掉。

于是猴开始接一些商演和有偿拍摄，断断续续的有些收入。

猴有时会在朋友圈发一些照片。有一张正在拍微电影的照片，猴穿着吊带红裙背对镜头。逆光下，烟雾缭绕。

很美的画面。

赚来的钱，她会给妈妈买一些化妆品，剩下的作为生活费。

猴还在读书，总不可能天天都接活儿，那就不可能天天有钱拿。

猴妈妈心大，以为自己女儿能赚钱了，有时索性连生活费都忘记给。有次猴已经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意思大概是没钱吃饭但也不好意思跟家里人拿钱。

我私聊了猴，给她发了一个红包让她去吃饭。我骗她只有二十块。

猴过了好久才回我:“哈哈哈哈你们怎么都给我钱啊，我不用啦，你也不能赚钱啊，自己留着用吧！”

我再怎么劝说猴就是不肯收下，她宁愿忍受饥饿，也不愿意收下别人的好意。

或者说，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吧。

7

我是艺术生，在高三时期脱离了学校教学的正常轨道，到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地方集训。

因为距离和时间，对于高三的猴，我没有丝毫了解。

艺术联考（相当于艺术生的高考）的分数出乎意料的差，那段时间我的状态几度崩溃，整天浑浑噩噩在家混日子。

猴提起好久不见，便邀她来家里小坐，吃顿饭。

微信上我告诉猴，我父母前段时间离婚，请她别在家里问起我母亲的去向。猴先是发了几个大大的感叹号，随后宽慰道:大家都一样。

猴这样的安慰方法于我很受用，我不需要怜悯，能感同身受就是最好的理解。

半年不见，许是为了高三，猴剪了短发，衬的她小巧的脸又精致了几分。她乖巧的跟我父亲问好，奶奶也很高兴，张罗着椅子让猴坐下。

晚饭过后，猴提着书包跟我溜进书房，名义上是学习，实际上是闲聊。

我跟猴抱怨着艺术之路有多苦多累，付出的努力居然没有丝毫回报。猴默默听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要是复读的话，我死都不选艺术，气死我了。”

猴良久没有说话，拿着笔的手却停了。

好久好久她才开口。

“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

我也好想去学艺术、学跳舞。我也好想去集训......”

“那你...”我话刚出口，疑惑着，猴家里并不缺钱。

“那天全家一起吃饭，我说想去参加舞蹈集训。姐姐在饭桌上直接说，那得多贵啊，我们家读不起。

姐姐应该是怕我用她爸爸的钱吧...”

猴口中的姐姐是她继父上一任的亲生女儿。

“那我也不能强迫叔叔给我交钱啊，几万块钱，姐姐也会介意的。

所以...后来我都不敢提了...。”

猴一直低着头，声音没有哭腔，但是我感觉到她很难过。

其实猴大可以要求继父为她提供学费，猴的继父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猴却为了照顾她姐姐的想法而生生掐灭了自己的梦。

甚至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内心有多热爱跳舞。我听到一声小小的叹息，来自我自己。

“所以我真的好羡慕你...至少还有去追梦的机会不是吗...”

突然满满的罪恶感和想要打自己一巴掌的冲动就上来了，我怎么该死的挑了这个话题跟猴说呢？

我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猴。

可是猴像以前那样，像我每次担心她受委屈时她却反过来安慰我一样，抬起头对我笑了。

猴有好看的笑眼，弯弯的。

“不说这些啦，肯德基新出的冰淇淋吃了吗？”

我笑出声来:“好了，这次我请你吃啦。”

肯德基之约后，猴搭公交车回家。

父亲在漆黑巷口拐角处等我。我实在替猴惋惜，把事情略略跟父亲说了一下。

父亲了解猴的家境，也叹气起来。

“她要是开口，我肯定会帮忙的。”

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样的帮忙，但是我在心里回答父亲:你根本不了解猴，她甚至不向亲人露短，更何况外人呢？

猴在我心中，俨然有点四君子的高尚节操了。

8

猴毕业后，她的亲生父亲不知通过什么方式，辗转地找到了猴的微信。

十六年只通过四通电话的父女俩终于通过微信偷偷的联系起来。

至于为什么是偷偷，大概是因为猴妈妈的原因。猴的父亲常在微信说:别让你妈妈看到我们在聊天，不然她又要生气。

但是猴很开心。尽管她的父亲混的还是不怎么好，尽管她们还是不敢见面。

我也替猴开心。

至于高三毕业后的我，想清楚了再战一年的决定，心情渐渐的平静下来。

后记

此时此刻的我正读高四，猴因为成绩本来就不理想也选择了复读。

前些天我看到猴在朋友圈晒她跟她父亲的聊天。她父亲说，现在打工的地方离猴的学校很近。猴配了一个开心的表情包。

我给猴点了个赞，放下手机继续拿起画笔。

我还是那个多愁善感爱替人担心的小女孩，猴还是那个敢爱敢恨善良敏感的小猴子。

尽管成长之路有曲折，但我们都不懈努力地向上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