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五十四)

湘东王决意称帝之时,陆纳擅杀钦差,反叛朝廷的消息还未传至江陵。萧绎当时分析形势,虽然东有强齐高洋陈兵淮扬,觊觎江南,但国中精锐,尽处下游;西有八弟萧纪盘踞益州,虎视眈眈,但早有重兵,屯守险隘;北有兄子萧詧勾结黑泰,窥伺重器,但宇文黑獭,未必便肯相助。

萧绎因此自觉国中局面已较先前安定,便想着早日把自己冕旒上的贯玉多添几个;把自己朝服上的龙纹多绣几只。因而在部下恰如时机地呈上请求称帝的奏表之后,他也就不再强拒,扭捏了一阵之后,终于是成了名正言顺的国中之主。

称帝的一切事宜都是顺理成章的,无非是增改了一些封谥、新置了一些法器,司礼的官员早就收拾妥当了,只在眼巴巴地等着萧绎登上皇位。

若说唯一具有争议之处,也就是定都的问题,尚书左仆射王褒、黄门侍郎周弘正是力主还都建康的一派,也代表了大多数自建康而来的逃臣的意向,但站在领军将军胡僧佑、江陵令宗懔和御史中丞刘懿这一边的湘东旧臣俱是土生土长的楚人,只愿定国于江陵,大多不肯离乡,便对着萧绎说道:“金陵王气已尽,凋荒至极,不复龙虎之象。东人劝下,不过是念及旧土,一己之私,非为国计。”萧绎思来想去,拿捏不定,便请来方士杜景豪占卜,却不知杜景豪亦是江陵人士,又怎会不存一点私心?更何况若云还都建康,岂非把荆州的显贵都给得罪了?便擅自改动了卜辞,就还都建康一事,把吉卦说成是凶卦。萧绎本就觉建康而今尽是凋败之象,远不如江陵一片盛景繁茂,实在不愿迁都于彼。而占卜的结果又使他更为相信:自己的偏好是合于天意的。内心便愈加坚决下来,仍旧都于江陵。纵是天不佑楚,那也只能任其自然。

登基之后,他把国号从太清六年改为了承圣元年,赐给爵位,封赏百官。在册立萧方矩为太子之时,特意想到了先前的世子萧方诸,追谥他为贞惠世子。他其实并不太喜欢现在的太子萧方矩,觉得他孱弱寡断,远不如萧方诸更得他欢心,也不如他最先的世子萧方等——这人本来是挺好的,只可惜偏偏是那恶妃徐昭佩所生。

又如往常一样大赦天下,凡犯罪的各级官员以及士人,俱皆释放。以示自己的仁德宽大和爱才惜才之心。这些囚徒中只有王琳一个人例外,只有他仍在四面高墙的围困中等候死亡。萧绎不让任何一人和他靠近,因而他对外面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全然无知,更不知道自己的长史正领兵造反,也就无从思考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到底是吉是凶了。

但世事偏就是如此不偏不倚,一定要在一个人春风得意之时,造出一些令人沮丧之事,来平和一下人心之上称量喜怒哀乐的秤杆。萧绎方才享受着皇帝的名号不过数日,就接到奏报,王琳的长史陆纳杀掉他派去的钦使,又纠集旧部在湘州造反,已有多名州府长官死于反贼之手,各地大大小小的山贼草寇又都趁着此时纷纷起事。

这多多少少败坏了他的兴致,当他听说反贼“援举义旗”的诉求是希望释放王琳之时,不禁暗笑,王琳底下这班子人都是猥琐鄙夷之辈,谋反也就罢了,兴兵的借口都是这么江湖气重,他们大可说他萧绎不忠不孝、夺位不正,没想到竟找出了这么个荒唐的名目,看来军中也是无人了,竟想不出个冠冕堂皇正当光明的理由。

如此兴师动众,不过为救一罪人,用这种名义兴兵难道这样会有人响应么?

萧绎从一开始就未在此事上有过多担忧,更不会因一群人闹事而改变了对王琳的处置,堂堂天子若因几个毛贼而收回成命,简直天威扫地。

今天是个颇有雅致的日子,他已约定好了众臣,在龙光殿讲述《老子》经义。就急急让中书拟下一诏,责令湘州附近州郡的军府发兵围剿,自己则径直往龙光殿去。

此次讲义由颜之推执经,他因心中挂念友人王琳的安危而见恼于萧绎,已有数月未得萧绎召见,如今突而被萧绎传令执经,让他颇觉诧异,想来天子也是一时兴之所至,忘却了先前的不快。

至于讲题,预先未有公布,但在萧绎心中早已定夺,既然此番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一讲,自然少不了去解析修身理国之要。

龙光殿坐客满满,一见萧绎到场,俱皆跪拜行礼,每当此时,萧绎都会变得异常随和,亲自弯下腰来让他的爱卿们快快平身,不必拘于君臣之礼。

萧绎端坐正中,朝四方看了看,见王褒、刘懿、宗懔、庾信,一众名士,俱皆到场,甚觉宽慰。简要讲叙几句,便耐不住玄论高趣的挑拨,急急要入了正题,小声对着颜之推说道:“以正治国”

颜之推随即心领神会,对着书卷朗诵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颜之推本可不必对着书卷一字一句照念,他自小聪慧过人,未及束发便已能将《老》《庄》倒背如流,也不是不懂其中要义,但其为人不好玄言虚事,最后还习《礼》、《传》正学。只是此时不能夸其所能,故而还是老老实实照本宣科。

颜之推还未念罢,萧绎就因句讲到:“此言曰,统御之道,在中正则国家治,居偏轨则兵祸起。惟无为之教,方能取立天下。”他这句注解,与前人似有殊异,底下众人,有觉精妙的,更有心中反对的,但均不形于色。

“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颜之推继续念道。

“此述国酷民穷,民强国弱之理。”此义与河上公乃及弼、欢之见并无二致,是以萧绎将此一笔带过,座客也无有响应者。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此言为人君者,当淡心少欲,清静无为,则百姓不教而自化。”

萧绎说道此处,颜之推心中已有不同之见:“教行于上,方能化行于下,众民皆是怀土逐利之人,岂能听之任之?”

颜之推接下去念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

“闷闷者,非寡昧愚暗也,混沌也。”萧绎讲到此处,听了下,环视左右,见人皆聚精会神在听道,方继续说道:“何为混沌?谓浑然一体,不可分割。譬如大道,寓于万物,无所不至又无所不生,无所不生又无所不返。是天道之师,亦是人道之体。故老子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此言为政者,当执治道之根本,而仁义礼智皆不过道体之一表,道心之一端,若因外蔽内,因尾弃首,是谓舍本逐末。求道之愈切,而离道之弥远。故君子尚仁,则民多虚伪;君子尚义,则民多轻生;君子尚礼,则民多做作;君子尚智,则民多巧诈。此谓不明其心,不见自然。”

萧绎方一说完,随即博来一片底下赞叹之声。颜之推却是眉头深锁,他见天子轻薄仁义,也不顾自己位卑言轻,竟在朝堂之中,就如此同萧绎争道:“臣以为,陛下之解,似有不妥之处。”

此言一出,座下俱皆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询问这名又黑又丑的年轻人是谁。更多的则是默然不语,惟在心头等着看热闹。

萧绎见有人打断自己思路,欲同自己逞辩,心中也是不快,可这不快又不能急忙表露出来,不然如何显示自己“好静”?更不能借人主的身份来威吓他,不然如何体现自己的“不争”?

他先是淡然不语,随后才向着底下的群臣安抚道:“诸卿不必惊诧,此是讲学之所,非是议政之殿,颜卿有不同之见,亦是寻常。只不知颜卿以为我方才所讲,于何处何句存有不妥?在座诸卿,若有己见者,也可一并畅论。”

众人在对萧绎的一片称颂中,俱皆盯视着颜之推,想看他到底是有何高见。
“臣下以为,自然者,乃万物之体;仁义者,乃万事之用。譬如人之丧亲,哀恸之至,三餐寡味,四体难支。此即是人之常情,复为道之所寓。故以礼法申之,不申五服,何以喻仁心?不以喻仁心,何以见道体?”

萧绎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语,他笑了笑:“非也,卿之所类,固乃人之常情,却非圣人之情。凡人情至,譬如涓涓小流,必循岸蹈崖,进不能冲堤决坝,退不能潜流无声。圣人情至,则若浩浩大海,无方矩圆规,动则吞噬河山,静则忘于天地。卿岂不闻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故庄生丧妻,鼓盆而歌。(待再寻一典)此谓圣人之情。”

“圣人非不仁,是以仁已备至,故不显仁。”颜之推面色郑重地说道。众人闻其怪论,心觉诧异,虽觉精微,不能尽数信服。

“上古之时,民各自然,不闻有德。洎及近世,道之不存,方倡仁义。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爱卿必言仁义,仁义若存,何用求之?仁义不存,何以求之?”萧绎自信这最后两句问得极是巧妙,便稍稍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作了个舒适却又不甚郑重的姿势,且看看这颜圣之后将如何作答。

“上古之时,民不知有仁,乃是仁义自在而无觉,犹暮春草长,深秋叶落,自然而然,故人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当今之世,仁义少存,故圣人作五常,乃是分别贤愚之用,以期人人得仁。仁义之消长,譬如老子所喻,月盈而后亏,月亏而后满,故而生生不息,周行不怠。礼者,仁之感也。仁者,道之端也。道者,仁之极也。故仁义必兴而后极,必极而后绝,必绝而后道至。”

此言一出,座上座下俱是一片震撼,原来仁义与大道竟还可以做如此解!萧绎心头也在大声惊呼,没想到他引自己论及仁义,竟是落了他的圈套!皇帝顿觉脊背发凉,一边发凉一边又急出汗来,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驳斥。

他不断地喝茶,不断用袖子掩住自己慌张的面目。直喝了三五杯,他才找到了发难处,问道:“那颜卿以为,何为仁义?又何为礼法?”

“仁为宽爱众人之心,义是裁夺世事之理,礼是天道人行之彰,法是是非度量之矩。”

“仁心在汝心中,是何地位?”

“仁义之道,不忘于心。”

“唉。”萧绎谈了口气,“但先圣可不是这么看的啊!”

颜之推当即想到,萧绎所谓前圣,乃是先祖颜子。但却不知皇帝所说,到底是何含义。

萧绎不紧不慢道:“吾闻颜子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子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萧绎这一番话,彻底将颜之推置于两难的境地,若他予以反驳,则是对自己先祖理念的忤逆,也是对礼法的违背。若他不予辩论,则又等于是将他之前的论断全部推翻了。这便令他不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尴尬的立在原地。偏又不善隐藏自己的情绪,他一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叫人看了顿觉滑稽万分。

萧绎见他默然不语,心知是自己赢了。但在明白人看来,这自己这场口头胜利到底是赢得不明不白的,是耍了些伎俩、不是叫人心服口服的,因而他也没了多少得胜后的愉悦,反而是一直在担忧自己方才的窘态会不会叫人察觉得到,这担忧转为了愤恨,全部倾泻在了这个多嘴的侍臣。

但这倾泻又是悄无声息的,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因为若传出去难免有人会长舌,说他梁国皇帝辩不过一个下臣,就使用天子权威叫人屈服。他原先是准备等王琳死后,新仇连旧恨一起找颜之推清算的,如今却没想到突然生此变故,自己竟要受舆论掣肘,一时收拾不了他。

因着以上种种缘故,萧绎讲学的兴致被磨损得一干二尽了,干脆推脱了几句身体不适就匆匆回寝宫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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