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裴采访记| 想哭是为了什么?因为想笑。

最后一次,我想采访我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大概是从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是一个夏天,刚入学的我们要去参加军训。我带上了一本书,《蜜蜂的秘密生活》,上面写满了我的字迹,那些字非常的情绪化,有一阵我甚至不敢翻开那本书,可是我知道没什么比那些潦草的字句更贴合我当时的心境了,虽然混乱,但很真实。

那时我并没有读过什么诗,只是迷恋过一阵子古文,我热衷于把它们誊写在课桌上,作为对自己的某种激励,那是我唯一能显露出特别的地方,现在想来真的很愚蠢也很徒劳,但这种敢于袒露自己的胸怀,却令现在的我感到敬佩。那个时候,实在是太想确定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了,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败。

我把零碎的诗,其实就是句子,写在那些缝隙里,丝绢上或是军训时躺靠的床单,我想要为我的生命留下些什么,哪怕是游丝一样的痕迹,因为我好怕自己无声无息,即使我这一生就该是如此,但是那个时候太焦虑了,恨不得把每一刻都借由这些不成形的词句,刻录下来,就像是摆一台摄影机在我面前一样。文字和笔就是我的摄影机。

为什么选择写诗?

因为那个时候自己很敏感,心如折纸,即便不至于歇斯底里,也很容易就被一些话语蹂躏了。所以好像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去驾驭较长的篇幅。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我是一个纤细、脆弱的人,一个习惯于自我怜悯而不自知的人,我战战兢兢的外表背后是一个对生命有恃无恐的灵魂,它时刻保持警惕,又带着警惕沉沦,她很痛苦,甚至可以说是自讨苦吃,她拒绝所有轻松简洁的人生,但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更有勇气。


因为她朝向真理?

不是,她给我都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真理,只是在试图朝向自己。


那是个怎样的过程?

很野蛮,也很愤怒,但是却很执着,就好像没什么能够打败她一样,在精神上她很紧绷,但也因为紧绷她释放出了自己的力量。


在那个阶段,写过哪些诗?

应该写过很多,又好像没有几篇是能看的,后来我都不想承认那些诗是我写的,我在想这么无病呻吟的话怎么能出自我呢?难道我就是个无病呻吟的人吗?如果这些句子里到处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东西,那么就别再侮辱诗歌这个范畴,就让它留在那一刻吧,我只带走更新后的自己。


更新后是怎样的自己?

没有那么不知感恩和无病呻吟了。


那你怎么处理了那些诗?

我把它们写在了一块布上,很大的一块布,可以遮住整个电脑的布,上面绣着一些没有颜色的图案,有一次我拿水粉在上面随意的涂画,看着颜料一点点渗进布的肌理,带着水分,然后一点点变得干燥起来。

我把自己要说的话也写在上面了,之前写过的,现在想写下的,都是些没用的话,但就是很单纯的初衷,我想要为自己留下点儿什么,哪怕这一切对于别人来讲毫无意义。

可是后来,这块布消失了,带着我的情绪和体验消失了,而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毕竟那些文字是没有价值的。

为什么说那是没有价值的?

因为过去了,而自某一刻起我迫不及待的想要送走过去了。

那是怎样的一刻?

是在一个冬天的早上,阳光从我的窗帘渗了进来,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很烦躁,可我却意外的迎了上去,我打开窗帘,第一次允许光就照射在我的脸上,是很安宁的感受,我的生命里从未有过那种平和,就好像我失去了思考性,但也因为不再思考而止息了心底的评判。我知道,我可以活的不那么激烈了,即使不激烈,也不妨碍我成为我自己,从来没有谁可以阻止我的选择,我也不需要对抗谁,对抗是件很消耗自己生命能量的事。

那你会讨厌那些过去写过的文字吗?

我不喜欢,如果那是别人写的我一定会讨厌,但如果那是我写的,我会原谅我自己,因为如果没有那些文字,那些烙印,我无法记起自己曾经怎样顽强,即使那顽强是和自己、和命运对抗,有些幼稚和野蛮,但是她的存在总是提醒我,你拼命的去破坏,是因为你仍然相信自己有善良的本性会去挽回。你在抗争什么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可你依然愿意去抗争,好过无声无息的向虚无低头。

那些文字有夸大的成分吗?

一定是有的,但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夸大,因为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节制和适度都是很陌生的词汇。

那些诗你还愿意看见它们吗?

我愿意,但我一定会忍不住发笑,但这并不是一种恶意的嘲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我还那么自以为是的生活过啊,真的太有意思了。

除了有意思还有什么?

还有孤独吧,如果不那么孤独,或许心胸能够开阔一些,就不会陷在自我折磨里和自己打架,而是挥霍在更有意义的东西上。

所以还是有遗憾的?

谈不上遗憾,我只是想说或许有另一种可能,而那种可能在我现在看来可能是不错的,但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

当时的那种状态,选择任何一条相对好走的路都可能是对自己的背叛。

嗯,可能就是要经历一番傻里傻气的自我折磨才可以成熟,不然很可能还是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呢?

逃避一切我应当承受的,没有那些我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即使现在的我依然被小我所困,有盔甲有狭隘也有对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但是我已经知道要怎样去面对它们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有特别“残忍”的时候,我也知道那“残忍”会让我变得更强悍。因为它的初心不是为了惩罚,而是让我有力量把自己拽出来。

有时候我们需要给自己的心以猛击,才能提醒它看见真相,有些碎裂是不得已的,为了迎接光。


你怎样看待一首好诗的?

一首好诗,应该是有渗透力的,她也许不会被很多人阅读,甚至去追捧,但她是充满力量感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呼唤也能够靠近真相。


你最喜欢的诗是哪一首?

说不上来,我喜欢的诗和人一样都是多种多样的,她们有各自不同的面貌就像是灵魂本身一样,没有限定哪一种就是美的,哪一种就是丑陋的。那些看似“不修边幅”的诗,很可能就是日复一日的生活,而没有什么能把生活一五一十的记录下来更动人的事情了。


为什么说没有把生活一五一十的记录下来更动人的事情了?

因为我们大部分人都处在生活中又逃避生活。生活和我们是不可分割的,即便是修行,也依然要在尘世里历尽千辛万苦。

诗,是没有办法脱离心而存在的,一首诗里能有一句话像击碎人们心中冰海的利斧就足够了,太多会令人不适。

诗,就是因为恰到好处才让人如释重负吧。

如释重负什么呢?

那些看不开又放不下的。

当你写诗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因为过度的思索会阻碍我去表达,如果我拼命去构建思想的层次,就会带来定义,而定义会让我失去诗的本质,会让我忘记了自由是什么。


自由,很重要吗?

是的,她很重要,她会让我以抽离的方式看待自己的情绪,既不纠缠于其中,又不过分疏远,那会让我清楚自己在写什么,而在这写的过程里又有什么发生了。

有什么会发生呢?

对自己的爱。


爱?

是的,我终究还是看见了自己,在没被任何人发现以前,我在我刨开的那一方深渊里,看见了她。

深渊又是什么?

是我跌落的地方,也将从那里重生。


有没有想过往专业发展?

有,曾经很想,现在可能也想,但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有很多朋友这样对我说过,也建议过,我却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在惧怕什么。也许是害怕被不喜欢我的人评判,也许是担心“专业”和“规则”会让我禁锢住自己吧。

因为当一个人有太多东西需要平衡的时候,就容易忘记自己最开始想要说什么了,这有些得不偿失。而我不希望这件事发生,所以就想着让她变得更单纯也更随意一点,就好像她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和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可以多也可以少,但不能没有。


真的不想有一本专属于自己的诗集吗?

当然。我一直在等待她被完成的那一天,虽然可能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但我希望那里面的每一首都有我的故事,哪怕是我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也很好。

我想,她埋藏的是被写下的那一刻回荡在我意识深处的声音,值得被反复咀嚼。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次读出她,依然为当时的自己感到骄傲。

不是舍不得放她走,而是她们因为想念我,又一一回到了我的生命。


写诗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每一个脆弱的时刻,都不仅仅是脆弱。让所有的徒劳,都变成纪念。或许我单薄的生命,会借由这些饱满的文字,变得立体一些。


写诗,治愈了你吗?

她治愈过我,我很感激她。

但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写的时候,是别人的诗,先打开了我。


怎么理解这种打开?

就是我并不孤独,因为每个人都一样孤独。


会释然吗?

会觉得自己并不特别,也会释然,会觉得像是自己和自己兜了个圈子,又绕了回来。

很想笑,也很想哭。


想哭是为了什么?

因为想笑。人生,就是一场梦一样,你以为自己饱受其苦,其实谁也没有一定要让你受苦,只是你自己,不舍得走出来罢了。


现在你是怎样的?

我想要踏踏实实、安安静静的,写字的时候不开口,开口的时候不写字。


我们可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诗?

当成是修行路上自娱自乐的游戏,当成是召唤自己的礼物,当成是所有还未得到却早已存在的真爱。


如果可以选择你还想写点什么?

写四不像,以前老师总是批评我的文章不符合要求,又不像议论文也不像记叙文,是标准的四不像,很多年我都为此而感到羞愧,大学里我没有读上最爱的中文系,学了法律。我开始写论文,论文的架构很容易搭建,但是却很痛苦。我找了很多种方式,走了很多弯路,向不少人讨要过方法,最后我又回到自己,经过漫长的“自我习练”,我终于打通了自己,又可以坦然的写我的“四不像”了。


四不像 对你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因为造物主创造我们每一个人就是为了让我们彼此“不像”。每个人都很特别,也可以生长出这份特别,一颗心,如果以爱和自由浇灌,就不会感到匮乏。

以前去教会总听到有人唱“让我更像你(主)。”我一直都觉得不是这样,祂可能说的是,我们就是祂,只是我们从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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