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元稹:一场错误又美好的相遇

文/夏沃

自古描写追思的诗句很多,最容易想起来的,当属元稹《离思》五首中的第四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从元稹的生活经历来看,跟多名女子有过交集,被人指责为“薄情郎”倒也不为过。然而,薄情之人,能写下这样深情的诗句吗?不论他有多滥情,至少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格外痴情的。所以,单纯的指责元稹薄情,是有欠公允的。

元稹薄情,却也深情。这两种情感看似矛盾,却在他身上自然流转,和谐统一。只因为少不更事的时候一往情深,经过人事变化之后就淡然处之。

贞元二十年,元稹二十六岁,风华正茂,才思敏捷,写出了足令他扬名千年的传奇小说《莺莺传》,他也成为中国戏剧史中的传奇人物。

这部作品,带有自传性质,结局并不像王实甫改编的《西厢记》那么美好。才子佳人最终劳燕分飞,不相往来。通过这个故事,我们看到元稹的风流,也看到他的薄幸。同样是进京赶考,同样是进士及第,可他却选择了始乱终弃。

显然,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元稹并未觉得自己是负心汉,他只当那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他的初恋是在他二十岁之时,没想到一隔两地,三餐四季,再不相见。他是带着遗憾回顾这段往事的,没想到成了他“赢得薄幸名”的开始。

元稹二十四岁娶了韦丛为妻。这个韦丛身世不简单,老爹是当时的京兆尹(相当于现在首都北京的市长)韦夏卿,韦丛从小受到良好培养,端庄贤惠,才貌出众,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白富美。元稹进士及第,顶多是摆脱了屌丝头衔,要跻身权贵之流,还缺乏资本。

迎娶韦丛,无疑是终南捷径,是他仕途重要的筹码。古代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只有做官,因此他们将仕途看得很重。就连李青莲这样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都汲汲于功名,也有政治婚姻。而李义山更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只能在巴山夜雨时,遥想与妻子对坐西窗下,共剪红烛。如果说元稹是为了政治目的才娶了韦丛,显然是不对的。一个人最美好的是初恋,元稹能舍弃初恋,选择韦丛,是动了真情的。从他后来悼亡诗中就能看得出来,他对韦丛可谓至真至诚。

若非真心,官场老手韦夏卿会看不出他的虚情假意?名门闺秀韦丛甘心纡尊下嫁?“顾我无衣搜荩茞,泥她沽酒拔金钗。”这句诗是韦丛跟元稹生活在一起之后,元稹深感生活困顿写下的。韦丛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然情愿跟落魄诗人元稹过苦日子,还卖掉金钗给他买酒,这样的妻子,就算修八辈子德也未必能够娶到。

有一点让人奇怪,韦夏卿身为京兆尹,为何眼睁睁看着女儿吃苦,不帮衬一把呢?这点有点像卓文君当垆卖酒,老爹袖手旁观。可司马相如两人是私奔,元稹是正娶,并没有损了岳父的面子。但不管怎么样,元稹夫妇是贫困的,元稹写过:“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诗道出了无尽的辛酸,贫贱夫妻百事哀,关键就在百事哀,什么事都做不了。

我想为心爱的人买一只发簪,我想为心爱之人制一件寒衣,我想带心爱之人去吃一顿大餐,可是我太穷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而,这贫穷困厄中,却能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如何不叫人刻骨铭心?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通过这句诗,不难看出元稹的内疚,眼睁睁娇俏的妻子憔悴,因为穷困的生活愁眉不展,自己却无能为力,彻夜难眠。

为了报答你的深情厚爱,为了报答你的慧眼识珠,我不能一直做潦倒的诗人,我要奋力拼搏,成为人上人,让你过上以前那样的好日子。

元稹在心中这样想着,机会终于来了。在岳父韦夏卿的庇护下,他由秘书省校书郎升任监察御史,前途一片光明。公元809年,已过而立之年的元稹因公到成都出差,遇上才女薛涛,开启了一段传唱千古的佳话,也可以说是孽缘。

薛涛被后世称为蜀中四才女之一,可了不得。她有美丽的容颜,过人的才华,可是命不好,十六岁就入了乐籍,成了一名营妓。她卖艺不卖身,如一朵娇艳纯洁的白牡丹,周旋于蜂蝶中,又不为他们所摘取。

但女子的年华终究是有限的,她以为寻到了一个依靠,进了韦皋(也姓韦,看来元稹跟姓韦的缘分不浅啊)的府邸。韦皋当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治所在成都府,管辖成都府、彭州、蜀州、汉州、眉州、嘉州、邛州、简州、嶲州、戎州、维州、合州、文州、扶州、奉州、霸州、姚州、资州、茂州、黎州、雅州。一看管这么多地方,就知道是个封疆大吏,这个职位严武也干过,没错,就是一直资助杜甫的那个严武。元稹的官位比不上韦皋,竟然敢染指他的女人,实在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薛涛才高,担任过校书郎,校书郎的主要工作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虽然官阶仅为从九品,但这项工作的门槛却很高,按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说来也巧,元稹考中进士后,就是从事的这份工作。当时他二十四岁,与大他八岁的白居易同登书判拔萃科,并入秘书省任校书郎,为他们长达几十年的友情埋下了伏笔。此外,大诗人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都是从这个职位上做起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担任过“校书郎”。薛涛从事这个工作,一遇到同行元稹,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与君初相遇,宛如故人归。

两人一见钟情,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开始了一段情缘。元稹当时是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来成都的,品阶是正八品,放在现代撑死了算个副书记,比科长主任大一点。而韦皋可是节度使,正二品,放在现在不是省长就是军区司令,可说是超级大腕,元稹的细胳膊肯定是掰不过他的。按理说元稹是没有资格跟韦皋较量的,可是唐朝的监察御史有个特点——位低权重。虽然无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只能由侧门进出,非奏事不得至殿廷。但是这个职位可以对违法官吏进行弹劾,并对府州县道等衙门进行实质监督,也可在监察过程中对地方行政所存在的弊端上奏。因此,元稹要在皇帝面前黑韦皋一把,是很简单的事,因此韦皋对元稹也是客客气气。

韦皋的客气,让元稹胆子大了些,为了报答韦节度使的礼贤下士,元稹送了他一顶绿帽子。

倒不是元稹目中无人,要跟韦皋抢女人,实在是因为韦皋没有给薛涛名分,薛涛只是他的情人,并非妻妾,是以元稹才跟薛涛打得火热,不然的话,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未必敢动韦司令的女人。何况他进士出身,哪能不知这点礼数?薛涛被元稹的才气折服,同为校书郎,这个弟弟似乎比她才思敏捷,博学多闻。她毫无保留地奉献了她的全部,并作了一首诗《池上双鸟》:“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从诗中不难看出她的一往情深。

她是真当他是归宿,这样的感觉,是韦皋不曾给她的。

郎情妾意,深情款款,本该有美满的结局。可是这一年七月,元稹的妻子韦丛病逝了,他心如刀割。回去复命了的时候也快到了,元稹不得不与薛涛分离。这个时候的他,既有不舍,也有内疚,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韦丛,又想起朝廷的任务。没想到自己沉迷爱情,竟然将那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元稹临走前格外清醒,对薛涛承诺:等他回朝复命之后,出任越州刺史,到时定会派人入川迎接薛涛,让她静候佳音。只是他一去不回,空老了红颜。

有人说薛涛是韦皋使用的美人计,不让元稹查出他的罪过,不然他不会坐视元稹给他戴绿帽而无动于衷。也有人说元稹是将计就计,为了不受迫害而虚与委蛇,跟薛涛只是逢场作戏。这样的话,薛涛成了彻底的牺牲品,而我不愿相信这样的推测。可历史真相如何,实在很难考证了,我宁愿相信元稹并非利用薛涛,而是真心实意的爱过她。

“风流才子难相守,暮暮新颜换旧颜。”这是人们对元稹的指责,因为他食言了,不久后就有了新欢刘采春。刘采春也不简单,才情与相貌都不输薛涛。与薛涛、鱼玄机、李冶,并称唐朝四大女诗人。四大女诗人中,有两人都垂青元稹,想来,他也不枉此生了。或许,他一直在这些女子中找寻一个影子,一个心心念念的影子。

元稹并未做到取次花丛懒回顾,他在曾经沧海之后,也看了水,在巫山行云之后,也观了云。

可是心境却大不一样了,宦海沉浮,情网挣扎,他将人事看淡了。

有人说他仗势欺人,误了李贺终身。因为他说李贺要避讳,不能参加进士,所以造成了“诗鬼”李贺英年早逝。其实不能这样片面的说元稹有错,古代的文人,是有立场的。就好比欧阳修弹劾狄青,司马光攻击王安石,未必有私人恩怨,只是坚持自己的原则,说了自己该说的话,如此而已。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首《行宫》传达出无尽的荒凉,家国破败,物是人非。原来所有的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曾经的丰功伟绩,风流荒唐,都成了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元微之走过行宫,匆匆一瞥,黯然离去。或许在那个时候,他便深深地感受到了世事的无常,所要珍惜的唯有当下吧。

元和十年三月,元稹因为直言劝谏,触怒了宦官显贵,被贬为通州司马。同年八月,白居易因追查宰相武元衡被藩镇军阀李师道勾结宦官暗杀身亡一案,遭权臣嫉恨,被宪宗贬为江州司马。元稹听说后,写下:“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白居易是他毕生的好友,两人经常诗歌唱和,不过两人都不算杰出的政治家,被贬官,也应了白居易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很多年后,一生苦苦追寻的元稹,被封为节度使,他终于有机会超越韦皋了。这个时候的他,想起了太多的人,比起无上荣耀,更多的是失落。

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元稹暴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节度使本该是他仕途生涯的顶点,可惜他没来得及一展抱负,便黯然陨落。

脱离乐籍,褪去红妆,穿上道袍的薛涛,在成都郊外筑起吟诗楼,整日隐居其中,闭门不出,孤独凄凉地了却残生。在元稹死后第二年,薛涛也魂归黄泉。

繁华过后,幽梦成空;身如柳絮,孤单飘零。

只是,在她闭上眼的前一刻,是不是看到了那个偏偏俊逸的元微之,对她低眉轻笑,又会不会想起,他对她的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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