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台风过后的九月底天气。天空上还有许多灰色的云在低空中乱窜,犹如一群脱缰之马;地上到处一片狼藉,被风刮倒的树枝横卧在路上,挡住了路径,人们必须绕道而行;被水冲垮的地畦上露出了鸡蛋大小的蕃薯,稻田里的秋稻被水淹过了头,好像不会㳺泳的溺水者,呼喊着“救命、救命”;大路上也充满着坑坑洼洼,积满了雨水,本来就不大平坦的公路更不平了,千疮百孔。老旧的公共汽车颠箥着,艰难地行进,让人有骨架都要散开来的感觉。风还在刮,像剛发了脾气的恶人,怒气一时还平息不下来,愠怒犹在……。
李永祥陪着妈妈、小妹妹今天离开了生养他们的这片土地,命运要将他们带到远方,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去,让前途走进一个是禍是福未卜的茫茫世界里。
经过了两年的申请,求太太拜奶奶,和涕泪俱下的哭诉。公安局终于批准妈妈和妹妺去香港了,去与世界另一角的父亲“团聚”。但是,一家人仍分两地,甚至三地:小妺和母亲远赴香港,永祥和他的大妹仍留在家里,父亲还是留在美国,只是换了一个组合的方式。
既然被允许去“团聚”,为什么一个家庭要仍然分开呢,难道四个人不能一起出去吗。这是政策规定,至于这条政策的制定原因,谁也不知道。当然,制订者有他的用意。
经过乘船,乘坐火车,他们一行很快在第二天就到了杭州。他们无暇欣赏西湖美景,匆匆地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傍晚就上了火车。
这是沪广线的特别快车,始发站在上海,杭州是第一个仃靠站。他们早早在月台上等着了,月台上挤满了人:有穿中山装,戴着鸭舌帽,干部打扮的;有穿着军装和解放鞋的军人;有带着小竹箩和蔴袋、扁担,农民打扮的,有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
在汽笛長呜,车轮隆隆声中,蒸气弥漫着月台,火车进站了。火车剛咣啷一声仃住,车门才打开,人们就蜂拥着上火车,永祥他们紧紧地互相抓着手,被人们推挤着上了火车。
火车在杭州站只仃留了五分钟,又在隆隆声夾杂汽笛声中啓动前进了。
车廂内相当拥挤,他们即使有長途火车票到广州,也没有座位。已经年过半百的母亲也只好站着。好在已是十月的天气,车廂内虽然拥挤,人们发出的体臭还能忍受。虽然站着,身子也还能挪动。没有人让座,他们将一只手抓住别人坐椅背上,保身体平衡。大多数人闭上眼睛,似睡非睡,只有站着的人有时在说话。反正是晚上,也看不到车窗外的风景,况且他们也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夜景。李永祥的母亲时不时问他和妹妹累不累,有时他们就在自己的行李上轮流坐一会。行李不多,只几件换洗的衣服。
夜深了,车上坐着的人都睡着了,站着的人也不说话了。经过半夜的站立,人们都累了,也懒得说话。除了上廁所的人偶然挤来挤去地走动,车厢内静静的……。
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更清晰了,有节奏地发出隆隆声。播音员偶尔介绍一下途经的城市,和当地的风土人情,著名的土特产等。
据说歺车上有面包和糖饼出售。不过在半夜三更,在拥挤的车廂内,经济並不宽裕的乘客们,並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去享受“宵夜”。就算是肚子餓了,他们也有自备的茶叶蛋、点心什么的。李永祥他们,因为走得匆忙,缺乏旅行经验,除了衣服和不多的现金外,什么也没带。
火车经过武汉以后,他们也有了座位。就有机会打瞌睡休息,次日中午,他们也在火车上吃到了免费盒飯。车厢里偶尔播放“祖国颂”、“我是一个兵”、“石油工人之歌”等歌曲……。
因为是直快,火车仃站较少,杭州、合肥、武汉、株州……。
两夜一天的旅程很快结束。
广州的十月,照样是烈日高照,令人汗流夹背,空气中弥漫着热浪。街上行人熙攘,车流往来不绝。商舖,水果摊,和小贩们贩卖着有地方特色的商品,水果、食物,与上海、杭州看到的不一样,它毕竟是中国南方城市。
李永祥根据他父亲朋友信上指示的地址,找到了近珠江边的一家小旅馆,按排他们住在隔两条街的另一个旅舘。在三楼的一个阁楼上,房屋老旧。没有床,在地上舖了三张草蓆,就算是床了。三个陶制小方枕,只能将头的后脑壳搁上。李永祥这辈子没见过这种枕头,非常好奇。硬硬的,将头放在上面很不舒服。
他们家乡的枕头里放着木棉,再差也是是放着稻草,这是那码子枕头呀?也许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文物,上面还绘有兰色的线条和花草。
早上他们在路边摊买些豆浆、油条,中飯、晚飯吃一盆青菜盖浇飯。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一九六一年,能够填飽肚子已经是幸福的事了,根本没资格计较飯菜的好坏。
广州的的飯館与江浙不一样。
在江浙一带,最便宜的飯菜是白飯加青菜豆腐湯,只供进城农民,贩夫走卒充飢;在广州最便宜的是青菜盖浇飯,和一壶茶水,当然是最便宜茶叶泡的。不管到那家菜舘吃飯,茶水是必不可少的。也许是广州人出汗多,将补充水分放在第一位。像南美洲人的菜都是咸咸的,煮飯时还放上盐和少量油。可能就是出汗多,把补充盐分放在第一位。
珠江,是中国第三大江,它将广州市分成南北两部分。给广州市带来了不同风景和繁荣,那里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历史故事。 江面上船只往来频繁:有木帆船、机帆船和大烟囱的轮船。时不时响起的汽笛声,和疾驶过的机动船马达声,汇成了一部充满时代气息的交响曲。
李永祥的母亲和他的妹妹就是从这里北岸港口坐船去澳门的,再经澳门偷渡去香港。“偷渡”,这是李永祥几年后才知道的事。在他幼稚的脑海里,以为母親和妹妹持合法的港澳通行证,可以堂堂正正地合法登陸香港。怎么知道还有那么多的规矩和法规。
船票是珠江岸边那家旅舘帮忙办的,其实他们就是与港澳偷渡集团有关联的旅舘。也许那是属于半合法的,至少是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吧,不然,怎么能让他们这样堂而皇之的干这种事。
十月七日下午三点,李永祥母亲和妹妹,登上了那艘去澳门的客船。它是一艘二层的大型木质客船,由机器作动力。宽五公尺,長十八公尺,载客百来人吧。虽然它要渡海驶向澳门,在李永祥的记忆里,这种船充其量只能算是内河船!与江浙一带在海上行驶的客船截然不同。江浙一带的客船通常都是铁壳子的,就算是短距离航行的木质机帆船,船舱没有理由搭建得那么高,这那能经得起风浪啊。这艘去澳门的客船,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体虚的胖子,一艘内河船。
李永祥目送着母亲和妹妹,经广州边防检查站的公安人员检查了港澳通行证,进入船舱。他们没有拥抱,没有哭泣,他为母亲他们能夠与父亲团聚而高兴,而祝福。但是,他的心是沉重的,他毕竟才廿岁。他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和母亲,和妹妹再团聚在何年何月。从此以后,他再也得不到母亲的直接关爱和照顾,他成了“孤儿”了。虽然然他已经成年,但是,在生活上,在人生的阅历上他还是一个稚子。
渡轮缓缓地啓动,离开了码头。李永祥清晰地看到母亲和妹妹向他挥手,看到母亲一边擦眼泪。他听不清母亲在向他嘱咐什么,他看母亲的嘴唇似在告诉他“冷暖要小心,三歺要按时,不要饿着肚子,与邻居们要搞关系”……。
李永祥也哽咽着,“妈,我会注意的,你自己也要当心”!说完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
当天,李永祥乘上回家的火车,回到学校。他送母亲去香港出门时,没有向学校请假,当时他担心学校不会批准,反而去不成。离开时正好放假,他只给学校寄了一封请假伩。现在等待他的是接受学校旷课处分。
傍晚时分,李永祥的母亲和妹妹终于到了澳门,蛇头将那些偷渡到香港的人分了组,更换了衣服,简单地打扮一下,至少有点像香港本地人。准备当晚送他们去香港,並告戒他们,在船上,在上岸时,在公车上,都不许说话。只能紧紧跟住带路的人,到李永祥父亲伩上指定的地点。
晚上七八点钟,他们在澳门上了一艘小木帆船。他们一船,包括带路的蛇头一共十多人。
那是一个黑夜,天空上的星星眨着眼,清晰可见,月亮只有小小的一弯。看不出它们对人们有一点同情和祝福,只有冷漠。永祥母亲、妹妹和其他偷渡客在船舱里席地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偷渡客们呼吸声。
一盏简易煤油灯,散发着幽灵般光亮,和船舱外的海浪拍打小船的声音,很不协调。船头没有一点灯火,随时都会被夜航船隻碰撞的危险,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半夜了,他们还饿着肚子,饥肠辘辘。李永祥母亲见地上有一块面包,她掸掸面包上的蚂蚁,准备往嘴里送,被蛇头发现,一把夺去,丢到一角,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下半夜,黎明前,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坐无名小山前 。他们被蛇头驱赶下船,拼命往小山上爬。黑朦朦的天,根本看不清路,其实也没有路。李永祥母亲拉着妹妹的手,一脚高一脚低的爬。跌倒了爬起来,手脚被乱石,被荊蕀划破了,也顾不上;有人扭伤了足踝,一拐一拐的照样爬。蛇头们在后面恶狠狠地驱赶着,像是一群士兵被后面军官用枪抵着向山顶偷袭。谁也不许出声,大家拼命往山顶上爬。
终于翻过山,到了山的另一边。大家都气喘吁吁,蛇头要他们立即整理衣服和头发,又出发了。
大家分头而行,一个蛇头带领李永祥的母亲和妹妹,坐上了去市內的公共汽车。蛇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全身也放松了一些,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根据香港当时的法律,偷渡客一旦进入市区,就不会被抓捕和遣返,就算偷渡成功。
李永祥的母亲和妹妹却没有像蛇头那么放松,他们仍然紧张。母女俩紧紧地握住手,唯恐随时都会失散!
终于,他们被带进一幢大厦的二楼,蛇头对了门牌号码后,告诉李永祥母亲,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他自己就匆匆地离开了。
其实这个蛇头也不是很负责任,因为当时屋主人不在,他没有将偷渡客交给屋主人,只能算任务完成了三分之二。
李永祥母亲和妹妹在门外等着,又飢饿又累,好心的鄰居搬了二条凳子让他们坐。
他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两眼发花了,母女俩艰难地走到楼下,硬着头皮去一家店铺里讨飯吃,一边讲,一边比划。店主人理介了,给们盛来两碗飯。
他们狼虎嚥地吃了飯,谢了店主人。他们也不识广东话,无法与人沟通,只好再回到楼上,继续等待。
那个负责接待李永祥母女的人,是他父亲朋友的妻子,叫史太太。她出去打麻将去了,天黑以后才想起来今天家里有人要来。到了家里,她还骂李永祥母亲和妹妹,“那天都可以来,为什么今天才来”。
在那里吃了晚饭以后,她就把李永祥母亲和妹妹带到一个叫红磡的地方,那里已经租了房子,虽然地方小一点,锅碗都已具备,安顿好他们,那个史太太就自己匆匆回家了。
就这样,新的生活开始了。
新的别离之苦,开始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着这个分离三地的一家人,漫長,漫長的岁月,伴随无限的等待,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