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扬雄《法言•问神》有言:“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用《尚书•尧典》中记舜的话说,就是“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一言以蔽之:一切的艺术形式,都是用来表达情感的!
然而长久以来,我练习书法,却是只见芝麻不见西瓜,忽略了这最为关键的一点。我发现,周围的一些书法爱好者,也大多忽略了这点,只是在为书写而书写,并没有把书法当成一种表情达意的工具。许多人在练习书法的时候,只是在学习古人精妙的笔法,而忽视了文字内部的精神情感。
看大家写字,金钩银画,筋骨开合,技法娴熟,无论笔法、墨法,还是章法,都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这些书家写字,力求形似,还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仅仅停留在技的层面,为第一境,用卖油翁的话说,“无他,惟手熟尔。”这些人的写的字有个共同点,就是不耐看,乍一看,游龙惊凤,夺人眼目,惊为鬼神。看的时间一长,平平无奇,给人“死蛇挂树,石压蛤蟆”之感。
山水理论家郭熙在其著作《山水训》中以画家的视角写出了自然山水四季不同变化的体验,郭熙云:“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家眼中的山水四时不同、朝夕不同,各具特色。四季的变换为山峦景色的转化增添了更加丰富的意境、气韵。绘画如此,写字依然。自然万物,气象万千,冬去春来,四季轮回,林麓雾滃,远岫晴岚,变化无穷,生生不息。心中的情绪,如大江大河,时而跌落山崖,一泻千里,时而涌入荒原,恣意流淌。这一境界,当如钟子期弹琴,“巍巍乎若高山,汤汤乎若江河。”公孙二娘舞剑,“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达到人剑合一之境界。这一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用书家的话说,为炉火纯青,笔意俱到之境,当为第二境,大师之境也。
这两境,皆有我之境,然书法之最高境,为“无我之境”。何为无我之境?通俗点讲,就是忘掉笔法、墨法、章法等一切条条框框,一切束缚内心的东西,随心所欲,信笔而行,随处成纹,浑然天成。庄周梦蝶,不知庄周为蝴蝶,蝴蝶为庄周,达到一种蘧蘧然之境,也就是《道德经》中“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境界,这种境界,用文学的话说,就是《湖心亭看雪》中“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之境,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境,杜甫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逄君”之境,李商隐《锦瑟》之境。
至这一境界,情景交汇,物我相融,浑浑灏灏,疯疯癫癫,天真烂漫,率真自然,返璞归真,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一抬头,惠风和畅,花香四溢,月在山外,云外有天,恍恍惚惚兮,万物有象,才至至臻至纯之大境界。书写成为情绪的流淌,文字成为情感的凝结,游目骋怀,方有《兰亭序》,气血凝于神,方有《祭侄文稿》,惆怅孤独交融,方有《寒食帖》,悲欣交集,方有弘一最后之绝笔。
能入此等境界者,方为神人。我等凡夫俗子,怕是毕生难以到达此等妙境。只有在二两黄汤下肚之时,或在梦前半醒半睡之际,方可窥得一二。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