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车队一起翻越天山,我现在能看见夜幕渐渐降临,将一片阴影投在山坡上。推迟到早晨的是一次艰难的横渡(湍急的河上已经架起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方法是在砍倒的树枝上铺设石板,不过对岸的坡地却相当陡峭,而且平滑如镜),车队停在原地宿营。当暮色依然滞留在空中一层层缥缈的大气里、晚餐正在准备时,哥萨克人已经预先拿掉马鞍下的汗毡,摸了摸盖毯的里面,开始擦洗被驮包磨出的伤痕。黑暗笼罩的空气里,回荡着蹄铁清脆的声响以及盖过河水的充裕的噪音。天色已经很暗了。父亲爬上一块岩石,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用来捕蛾的石灰光灯的地方。之后我能以中国人的视角(从上方)看见,在一个深深的沟壑里,分明是黑暗中的篝火的红色。透过它喘息的烈焰的边缘,肩膀宽阔的人影仿佛在飘浮,无休止地改变他们的轮廓,一个红色的倒影微微荡漾,没有从原地挪动,映在翻腾的河面上。但在上方,万籁俱寂,一片黑暗,唯有一只铃铛偶尔丁零当啷地响几下。几匹马儿,已经站起身接受它们那份干饲料,在花岗石碎片间随意溜达。头顶上星星已经出现,近得骇人、令人沉醉,每一颗都很显眼,每一颗都是一个活的球体,清晰地显现出它的球状实体。蛾子开始朝灯的诱惑飞来。它们在它周围划出疯狂的圆圈,砰的一声撞在反光罩上。它们坠地,它们爬过摊开的床单进入光圈,灰色的,眼睛亮似燃煤,颤抖着,飞起复又坠落。一只照得透亮、慢条斯理、动作娴熟的大手,长着杏仁形状的指甲,将一只只夜蛾拈进杀虫瓶。
有时他备感孤独,身边甚至没有像这样睡在帐篷里的男人,躺在毛毡褥垫上,环绕着卧在篝火灰烬上的骆驼。利用驮畜在吃到充足饲料的地方停留较长时间的机会,父亲常常外出几天勘察地形,在此过程中,他迷上某种新的粉蝶,不止一次地忽视山间狩猎的规矩:切勿踏上不归路。如今我反复自问他在孤寂的夜里到底作何感想。我在黑暗中挖空心思、竭力忖度他的思想倾向,我在这方面的成效,远不及我对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的旅行想象。他在想什么?想最近的一次俘获?想我母亲,想我们?想人生固有的古怪、他神秘地灌输给我们的这种意识?或许我在溯及既往时错误地将他眼下怀有的秘密强加于他,而在最近意绪消沉、全神贯注地掩盖一种无名创伤的痛苦、掩盖死亡并将其视为可耻的事情时,他出现在我的梦里,但并不怀有那种秘密,而只是感到高兴,在这命名并不完备的世上,每走一步他都为无名者命名。
在山里度过整个夏天以后(不是一个夏天,而是几个,在不同的年份里,互相交叠形成半透明的层次),我们的车队往东穿过一个峡谷进入一片多石的沙漠。从我们眼前缓缓消失的既有那绽裂开来呈扇形的溪床,又有那些对旅行者忠贞不渝的植物:发育不良的沙树,刺芋,麻黄。把水装上驼背以后,我们钻进幽灵似的荒野,到处都是大块卵石,完全掩盖了沙漠柔软的、微微发红的褐色黏土,所到之处被脏雪的外壳和盐霜的表皮弄得斑驳陆离,我们隔着老远误以为是我们寻觅的小镇的城墙。由于骇人的风暴,这条路危险难行。正午起大风时,一切都被裹在一片咸腥的褐雾里。狂风怒吼,砾石的微粒鞭子似的抽打我们的脸,骆驼趴在地上,我们的油布帐篷被撕成碎片。由于这些风暴,地表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呈现出城堡、柱廊和楼梯的怪诞的轮廓;不然就是冲成一块洼坑,仿佛在这片沙漠之中,当初将世界塑造成形的雄浑伟力仍在狂怒地发挥作用。但是也有风暴暂息的日子,长角的画眉(父亲恰当地称它们为“吃吃傻笑的家伙”)吐出一串模仿的颤音,成群的麻雀陪伴我们的衰弱的牲口。有时我们住在一个孤零零的村落,里面仅有两三户人家和一座倾圮的庙宇。有时我们遭到身穿羊皮袄、脚登红黄两色棉靴的唐古特人的袭击:途中一段有声有色的简短插曲。此外还有蜃景——大自然,那个手法老到的作弊者,创造出不容置疑的奇迹:水的幻影异常清晰,居然映出了附近真实的石块!
前面出现了戈壁沉寂的沙海,一座座沙丘渐次经过,犹如股股波浪映现出短短的赭色地平线,丝绒般柔软的空气里唯一能听见的是骆驼吃力急促的喘息和宽脚掌的刮擦声。车队前行,时而攀上沙丘的顶点,时而俯冲。傍晚时分它的阴影已经拓展了巨大的范围。维纳斯的五克拉钻石在西边天际消失,与它同时消失的落日余晖,在它苍白、橘黄和紫色的光线里,扭曲了一切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