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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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对女人说:今天又是一个晴天,你是谁?

女人答:今天我还是你的夫人。

男人说:啊......夫人,你端端还是这么好看。

女人:我本比你美貌,也应当比你美貌,五百年前他们夸男孩儿样貌好说的是“比女孩儿还漂亮”。

男人:“他”是个旧词了,“男”和“女”也刺耳,若被伊们听见恐怕庙里的香火又会被怄气断个几天。

伊:莫提莫提。想想我,几百年前的老故事还记得。

伊答:记得也就记得罢。这世上也就我俩还记得了。是我多虑,说出去伊们大抵也一概不信的。老爹为我讲创世神话的时候,我总是不信。

伊说:没有我俩,伊们也记不得闹革命以前男人和女人是何形态了,当个纪念保留下来也是极好的。

伊:夫人,也不过是纪念而已了。伊们以为男人神、女人神和财神、寿星、关公、土地老儿、托塔李天王是同等并列的呢。

伊问:可是我身上却是半点神性也没有的呀。我俩不过是最晚被革的命剩下来了,醒来的时候便坐在了这神位上,一坐就是五百年。

伊答:说不定我俩的祖宗神们也是这样被剩下来的。

伊说:你看其余的神哪个不是铜头铁臂,独独我丰乳肥臀、肤如凝脂,这个托盘,可硌死奶奶的了。

伊:其余的神也没一个像我留着板寸的。硌就站起来,我俩出去走走。

伊:夫君,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伊答:不记得了。伊们拿走我的名字的时候,对我说只好好做男人神便可,符号无需什么名字,会扰乱伊们严格合理的名字规划,伊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不重样的名字,以代表充分的精神独立啊自由啊。

伊说:我想我还记得一点。你看这草里的花,垂眼看便一个个都是抬着脸的粉眼睛,放眼看便连成一片霞云,仿佛仍能流动的样子,香味也格外喜欢,我的名字差不离就是“芳”、“霞”、“云”、“香”之类的吧。

伊:自然风物美的总是赐予你,而我却似乎不叫什么“草”、“树”、“虫”之类的了。

伊:你忘记啦,你的同辈人常常拿畜牲的称呼取名呢,“狗”和“牛”是最多的,能看家,能干活。

伊说:倒不是不能感知美,而是缺少一些把美变成自身的权利。伊们说这种技能便是阴性的。

伊:例如化妆术。

伊:近乎特权。

伊说:所以革了命倒是好事。伊们都没有了特权。

伊:但美的嗅觉却也钝了。

伊:这样说,美又有何用呢?美固然可以陶冶性灵,但陶冶的却还是封建性灵,要说美的另一用法是芬芳自己、异性相吸,而伊们已没了异性,只有异我。基于此,伊们早已有了伊们的新美。

伊:那总不可能以臭为香,以白为黑,以眼耳口鼻的次序错乱为美。

伊:夫君,我俩受蒙蔽久矣,想必世人早已发现了天地洪荒间崭新的协调,而我俩作为陈旧美的沿袭者,是不会对新美以为然的。

伊:如果新美里囊括“井然”一条,那我大概还是能通悟几分。伊们衣着气质按社会职业分工来划分,足有一定现代性。

伊:看来你也不是对世事充耳不闻。伊们把前额剃得光滑油亮,脑后一条长辫子,热时就丢在身后,冷时就盘在头上御寒,这辫子编好,也不用常洗,听起来蛮经济。

伊:普天之下不会只有这一种发型吧?

伊:只是今年的流行发型。

伊问:那我仍是有问题的。我俩的时代亦有制服,可视为有公服和私服之分,那伊们可否有私服?

伊答:何谓私?

伊:大概是指家中。

伊答:何谓家?

伊说:两人结合诞有一子。

伊问:两人凭什么结合?

伊:凭婚姻?……啊我这坏脑筋,伊们早就把婚姻废除了。

伊:是啊,我都忘记婚姻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了。

伊:婚,一女一昏。

伊说:是啊,昏了头的女子才会选择婚姻。这样说,婚姻岂不是对女子不公。

伊:从源头上说,是不公。即便两厢情愿的结合,也带有一些欺骗性质。

伊:不懂,生儿育女若是为自己而生呢?这不是女人的自然本能吗?

伊:那是受了父系社会的教化啊,你只是认为自己愿意生养。

伊:更不懂了,那母系社会是怎么维系下去的呢?

伊答:所以它并没有维系下去。

伊:好罢,不过各执一词而已,男与女,地与天。

伊:所以伊们为了争取互相理解的可能,已经打造起了无性社会。性别是根深蒂固的路障,只要性别一日存在,男人就会以为自己有特权,女人就会以为自己受欺压。

伊叹:真不晓得怎样是好是坏。

伊说:不好不坏,只是文明的铁蹄。

伊:我们已经用了太多消逝的名词了。已经想不起来更多。

伊:离庙远了,似乎有点晕眩。瞅一眼,那是谁?

迎头走来一个普通人模样的人,扛着公文包和铁犁。

“瞧他打扮多么糟糕,上半身西洋装,下半身足可以兜米的糙短裤。”

“最职业就是最好看的。”

普通人模样的人见路旁有不像是普通人模样的人又是采花又是讲话,嚇了一跳,“嗬,二位是打哪里来的?这打扮未免太怪异了些。头发垂肩,筒布围腰,前凸后翘,晓得了,您这是女人神。”

“另一个,我是男人神。这么冷僻的神仙你还记得,想必你也是学贯古今。”

普通人模样的人羞赧地笑了,眼瞳如漆,攒着一小撮发自真心的谦逊光芒,“连着好几个营,就属我对这无用的知识,懂得最多了。”

“营?难不成这年代还有战事?”

“这年代当然和平得不能再和平啦。这营里有一百支生产合作小队,彼此都互为邻里。”

“生产合作小队,作什么的?”

“二老也真是离群索居,生产合作养小孩呗。”

“嗬!这也是很新鲜呐。”

“早就不新鲜了,为国家源源不断地输送人力,是我们全体公民的责任。”

“诶哟,这会不会乱呀。”

“有编号的地方就有秩序,秩序就是自由的羽翼呀。集中贡献劳动、统一分配报酬,这条政策就是大道,大道正合了最深处的美,美就可以拿来复制和类比。”

“所以这小孩子也是国家分配给你们的啦?”

普通人模样的人摇手一指,“喏,那是胚胎管理中心。成年之后,上交一部分体液,我们小队就可以获取一个胚胎。孟夫子在公元前300年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看,大同理想在今天无障碍地兑现了。”

“你们还记得老夫子的教诲呐。”

“好的一概保留,坏的一概不要。从思想到语言,语言到思想,‘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正确的、下流的思想伴随着不平等的、肮脏的语言而产生,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世上仅存高尚的语言,淘汰堕落的语言,那么人的思想中龌龊的一面也会得到洗涤。这不是理所当然就能想到的吗?”

“你们做的很正确。”

“比正确还要正确,是文明的铁蹄。”

“小伙子,你叫什么?”

“张甲一。二老,就此别过。”

“去吧,是不是要寻你的队友王乙二,刘丙三去?”

“您说对啦,八九不离十。”

王乙二:刘丙三。

刘丙三:怎么啦?

王乙二:我从未告诉过别人,但是今天天气晴好,似乎各界神明都要出来走动的样子,我也就敞开心扉对你讲。

刘丙三:说来听听。

王乙二:仿佛我一生下来就深谙世事,早在笼屉里蒸透了一般,心思熟得不行,身体也软得不行,然而我嗅这本真自然,又洋溢着一股生铁的味道。

刘丙三:这就是正宗的人性与正宗的自然了。我们已然走到了自由的边界,不似过去人如困兽,爪牙尖利,心机横流。是文明的铁蹄让我们走到现在。

王乙二:刘丙三,其实,我是不太愿意你跟张甲一独处的。

刘丙三:难道是张甲一睾酮高的缘故?医生说了,这个没关系,可以克服,张甲一也一定不愿意我俩独处的。

王乙二:而咱俩睾酮都不高,也是,嫉妒,发乎情止乎礼。

刘丙三:明天我还是这么爱你,和你们。

王乙二:明天我还是这么爱你,和你们。

伊:回去吧,老婆,娘子,夫人。

伊:我觉得我脑子里、我心里,明了了,安静了,这万物的湖水如果只有五寸浅,我也通晓了三寸。

伊:通晓的东西多了,在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又会复归伊始。历史还是历史,只是不是我们头脑里的历史。

伊:爱呢?是不是在清晨醒来时,人们连爱也会忘记。

伊:爱未必是床笫之欢,我想他们是有大爱的。早先我们讲性别差异,才会产生吸引,殊不知这有多落后。人异人之异,所有的差异都是个体的标志。是非起于差异,归于差异,不再附着更多的意义,也不再有互相理解的可能。当差异变成绝对,差异也就消失了。你还记得那两个古老的名词吗,“阶级”和“种族”?

伊:记得,好像战士在空谷里的足音。这世上,当真也就没有了偏见?

伊:没了。有偏见,也是你我心中有偏见。心中有偏见,世界上便有了偏见。

伊: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为我失去的感到遗憾。

伊:我们是最差的时代的遗老,我们的血是黑色的。他们要好过我们,好过以前所有时代。

伊:那他们的血是什么颜色的?

伊:他们没有血。

伊:我感觉我的身体变凉了,心绪也宁静了。

伊:花还香吗?

伊:不香了。她们跟天空一样,都是些永恒的东西。

伊:托盘还硌吗?

伊:不硌了。敏感的身体对我毫无裨益。不过我还是想到你那里去。

伊:来。

伊:天真冷啊,我可以拥抱你一阵吗?

伊:可。

伊:夫君,我还可以再叫你一次夫君吗?

伊:当然,何以至此。

伊:不是累了,是,文明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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