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寂静的春天
春天。
明媚的春光照进青葱的山坳，零星的几户人家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山林静谧，晨露微寒，一条蜿蜒的小河静静流过，粼粼波光是这副遗世独立的油画中唯一浓重的色彩。
穿着棉纱长裙的女人走在山坳间的小路上，脚踩着砂石，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喜欢春天，喜欢和煦的阳光，喜欢安静的山林。
所以女人的表情很愉快，她轻哼着一首小曲，欢快的曲调在静谧的山林间来回游荡。
歌声忽然停住。
女人喜欢一些东西，也讨厌一些东西。
她讨厌伤痛，讨厌鲜血，讨厌不可理喻的小孩子。
而在这条路拐角的那颗歪脖子树上，正吊着一个满身是伤，头破血流的小男孩。
女人看着男孩，男孩也看着女人。
谁都没有说话。
半响，女人笑了笑。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做，径直走了过去，消失在了拐角处。
5分钟后，女人退了回来。
“你……”女人手指着男孩，拖长着语调，“不向我求救？”
男孩的半边脸颊都被打肿了，实在看不出来他此刻是何表情，只能由他的声音里，听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我不认识你。”男孩说。
“哦。”
女人点了点头，在确认男孩没有别的话要说后，她再次转身离开，消失在了拐角处。
5分钟后，女人又退了回来。
“你……”女人手指着男孩，这次的语调拖的更长，“这是被谁打的啊？”
“不关你的事。”男孩这次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哦。”
女人点了点头，再次转身离开，再次消失在了拐角处。
又5分钟后，女人又退了回来。
这一次她没有手指男孩，也没有拿腔拿调，而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明朗的笑道。
“我叫尤斯娆，尤物的尤，如斯的斯，妖娆的娆。”
男孩听的愣住了，他瞪大了自己那只没肿的眼睛，盯着脚底下的那个女人，就好像看到了不可理喻的怪物一般。
这女人……到底想干嘛！？
男孩真的不懂。因为在他过往的成长环境中，在那座建在山腰的孤儿院里，很难接触到来自他人的“善意”。
好半天过去了，男孩没有说话，女人也没有走。
他们就在这阳光明媚的春日山林间干耗着，等待着对方认输。
最终男孩没能熬住。
他带着疑惑的目光，缓缓道。
“我叫魏来。”
“那我们就算认识啦。”
女人轻笑着手指一划，吊着男孩的粗麻绳瞬间断裂。男孩只觉得眼前一花，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叫，自己就已经稳稳的落在了女人的背上。
柔软，温暖，清香。
这是男孩自有记忆以来，对一个异性的第一印象。
他很累，身上也很痛。他很想枕着女人温暖的脊背，嗅着那股清香好好的睡一睡。可他又怕自己脸上的血污会弄脏女人漂亮的纱裙，所以只好拼命的昂着头颅，不敢妄动。
“你累了就靠着我睡吧，没事的。回家记得帮我洗裙子就好。”
女人仿佛有洞悉人心的能力，然而这并不是最令男孩惊讶的。
她居然说“回家”。
回家。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它令男孩最终放下了心防，枕靠在女人背上，沉沉睡去。
十年两月又二十五天前，寂静的春天。
尤斯娆19岁，魏来5岁半。
两人初次相遇。
“风水轮流转啊……没想到居然有你背我的这么一天。”
“我倒是一直有这个想法，想背背你，看看你到底有多重。”
“你小子又皮痒了是吧？欠抽了是吧？？”
此时此刻，魏来背着老板娘，就如十年两月又二十五天前老板娘背着年幼的他时那样，走得又稳又快。
然而他此刻心情却与那时完全不同。
十年前他靠在老板娘背上时，只觉得无比温暖安心，只想着这条路要是永远都没有尽头那该多好；
十年后他背着老板娘，虽然距离出口只有数十步的距离，可他却觉得无比遥远，只想着更快一点，更快一点走出去，逃到安全的地方。
富贵厅的大门就在眼前，只要穿过它，走到楼梯间……
像是听到了魏来内心的想法一般，原本紧闭的富贵厅大门，忽然敞开了。
走在前面开路的郭去与左小梦猛地刹住脚步，连带着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幸存的南泉县民，全都跟中了定身的魔法般，僵死在原地。
这情形就好似敞开的大门前有无数吃人的猛虎一般，无一人敢冒死上前。
而事实上，此刻的大门前却只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旧的灰白长衫，手里倒提着柄古鞘长剑的男人。
男人个高，精瘦，眉浓唇薄，目带沧桑，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中年人。只可惜他不太爱笑，眉头也老是紧锁着，就好似一直有什么解不开的愁苦或难题，令人难以亲近。
就是这么一个男人，虽然不太普通，但也说不上有多出众；虽然倒提着长剑，可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杀气。
然而此刻，面对这么一个寻常大叔，厅内近百名眼看便要逃出生天的幸存者，却比面对大屠杀时还要恐惧。
所有人都在颤抖，而最诡异恐怖的是，没有人知道自己为何颤抖。
除了老板娘。
“闻书生，你真是个卑鄙小人。”躺在魏来背上的女人冷声道。
“随你怎么说吧。”男人轻叹道，“我必须把你活着带回去。”
“真是可笑，天马上就要塌了，那帮神座上的老不死们以为他们还能瞒多久？”
“能瞒一天是一天吧，这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事。”男人又叹了口气，忽然将目光投到了魏来身上，“你教了个不错的徒弟。以气态斯坦恩粒子为载体的病毒武学程式，散播到空气中，武者吸入体内后，会干扰武核的运行，并短暂瓦解武者体内的粒子流……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精巧的设计了。”
只是淡淡的一眼凝视，魏来却顿觉犹如千万柄利剑刺穿了全身一般，剧痛万分，浑身冷汗如雨而下。
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怖实力，已远远超出了魏来所能认知的武学极限。
功亏一篑。
就算他掏出了压箱底的“病毒武学”，找准机会放到了厅内的所有七局军尉，但终究还是走不出这腥味弥漫的富贵大厅。
即未受到“血颅之阵”影响，亦未吸入“病毒武学”的“中原剑圣”闻书生，此刻就凭一人一剑，也足以瞬间杀死在场的所有活人。
（逃不了了……逃不了了……）
“魏来，放我下来。”老板娘在魏来的耳边轻声道。
早已心乱如麻的男孩习惯性的遵从了女人的吩咐，直接微微下蹲，放下了老板娘。
老板娘扶着魏来的肩膀，缓缓地转到了他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男孩确实长大了不少。女人凝注着他的脸庞，只能在眉眼间，依稀看到一丝当年那个冰冷少年的模样。
她伸出手去，温柔的替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以后要活的开心点，不要老想着报仇的事。”老板娘柔声道，就像是一个慈母在叮咛自己的孩子，“我看小梦挺不错的，她也对你有意思。抓住机会吧，娶了她，你小子这辈子就值了。”
（喂……）
（不要这样啊……）
（不要像交代后事一样啊！！！！）
处于崩溃边缘的男孩突然间很想放声咆哮，他的心中仿佛有千万种感情在激烈奔突，整个胸膛就快要爆炸了一般，他必须把它们统统宣泄出去。
可他只张开了口，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因为老板娘的嘴唇忽然封了上来。
冰凉的嘴唇，甜濡中带有一丝血腥的吻。
男孩瞪大了眼，整个人都已呆住，整颗心都已融化。
他并没有任何吻技可言，只能被动的接受这痛苦分离前最后的幸福瞬间。到最后，有什么东西自女人的舌尖滑进了他的身体，可男孩并没有在意。
“这是成人的吻。”女人这么说，在唇与唇分离的时候，“下次见面，再继续吧。”
然后她转身，拖着伤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了提剑的男人。
“我跟你走。”女人直视着剑圣的眼睛，一字一顿，“换这些人的命。”
闻书生毫不犹豫点头。
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眼前的这个女人重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富贵厅，消失在了过道的尽头。
原本僵死不动的幸存者们在剑圣离开后瞬间解放，众人争先恐后的朝出口涌去，混乱的人群中，只有一个男孩还傻傻的站在原地。
他呆呆的凝注着女人消失的过道，以为会像十年前那样，只要再等5分钟，女人便会回来。
回来对他说一声。
“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