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来客
壹
30多年前,奶奶以上海教育资源丰富为由,将襁褓中的姐姐从山东带回了上海。与其说她强势、执意,不如说是孩子母亲的懦弱,才改变了这一家三口的命运。
姐姐的爸妈时不时地会来上海看她。可每次来,她的妈妈总忍不住开启祥林嫂式哀怨往复的模式:“我真不该听你奶奶的话,把你送到上海”、“你要在我们那儿早结婚了”、“我真后悔”…………这套哭哭啼啼的说辞,重复了一年又一年,而事实上,那个懦弱不争的母亲依旧没有改变。姐姐看到的,是一个怨妇式的,不识大体的农村妇女;我看到的,是一个只在嘴皮子上表达歉意,然而却丝毫没有实际行动的名义上的母亲。
她每次打电话来,总是没话找话似地问姐姐,工作忙不忙?几点睡?不管姐姐作怎样的回答,她总是笨拙地假装没听见,再问一遍,或者得出自己早已想好的回答,然后话锋猛地一转,开始催婚,开始哀怨。你当然可以说,她是为了多听听姐姐的声音才问一遍又一遍,也可以说,她是担心姐姐的终身大事才催婚,但当这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也许你就不会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几十年来,几乎从没有照顾过自己的子女,却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对子女提出要求,我实在分不清它和不劳而获的区别。每次只要看到姐姐一脸不耐烦地拿着话筒,嘴里却只有些“嗯嗯啊啊”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电话是从山东打来的。
贰
小时候,姐姐的爸爸来上海,她指使我把他的行李丢到门外。于是,一直把姐姐的话作为最高指令的我,便趁大人们不在,拖着比我身子都大的行李箱,扔到了弄堂的过道里。大人们回来后并没有生气,只以为是调皮惯了的我的恶作剧。我并没有出卖姐姐,我也并不恨她。虽然我不知道眼前满脸胡渣的人到底哪里讨厌了,但年幼的我依然感觉得到,她讨厌他。
长大后,我也曾觉得姐姐对她父母的态度不太友善,但真正成年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并不是每个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有的人,终其一生,也只能做到名义上的父母,而做不到情感上的双亲。
叁
爸爸待姐姐如亲生子女。自我记事之日起,我的印象中但凡我有的,姐姐必定也有。爸爸偷偷告诉我,不希望姐姐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事实上我们才是寄人篱下)。
他照顾她起居,他为他承担学费、生活费、他教她骑自行车,他为她做了一个父亲可以做的一切,尽管当时他自己也并未成家。然而三十多年来,我从未听过他关于金钱、关于姐姐父母的一句怨言。这个平凡的小市民身上却有着伟大的东西。
肆
姐姐讨厌她的妈妈来上海时,没事坐在她床头但又一声不吭,她也讨厌他的爸爸从不顾及她的感受,双休日清晨6.7点就催促她早起。他们从不给姐姐买早饭,不会想着去为姐姐做些什么。爸爸实在看不下去时,也会借着玩笑的口吻说“难得见一次面,连个早饭都不给女儿买,这关系能好吗?”“是啊是啊,没有感情,只能先从物质上打动她了。”我在一旁附和。有时,她的爸爸也会听我们的劝诱,豪爽一把,去为姐姐买些吃的;有时却会以强硬的态度回应“我要个只知道物质的女儿作什么!”姐姐每每听到父亲不愿为自己付出的回答,总是“砰”地把门一关以示回应。
近几年,姐姐不再会以激烈的方式表达对父母的不满。她曾和我说,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回过山东,读了一学期。她的爸妈硬是觉得她跟不上别人,让她留了一级;她说她和妈妈去澡堂,妈妈总是先为亲戚家的孩子擦身,把自己晾在一旁;她说她带到山东的漂亮衣服,全都被送给了亲戚家的孩子,自己穿得破破烂烂……她庆幸,那会儿她已经会写字,于是写了封信让奶奶把她又接回了上海。她平淡地说着这一切,而我仿佛听到了她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好像不是他们的孩子。
伍
大伯在山东买了套房子,为了方便亲戚来住,老夫妻舍弃了原本靠自己的积蓄就能拿下的70多平的房子,在泰安买了套90多平米外加地下室的房子。他们把姐姐工作多年的大部分积蓄借走了,并以担心她会乱花钱为由,打算把剩下的钱留给自己保管,或是等她结婚时再给她。原本对爱情抱有期待的姐姐,早就在没有感情只知道索取的远在他乡的父母身上收获了对婚姻的绝望。在他们的催促下,她主动远离了脱离单身的可能,选择做一个单身主义者。
她并不是个不孝的人。她会为远在他乡的父母买很多东西,也会为父母的身体担心,只是不愿回老家一趟。她知道,那里与她的文明世界有着时代差。
大伯四十年前作为知青被发配到了山东新汶,这是一个十几年都可以没有一点变化的小地方。他娶了同事的女儿,开始落地生根,过起了上山挑水,后院养鸡,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前几年我去那里的时候,那条把5岁的我绊倒过无数次的小路,依旧是破烂的老样子;单元前的小储藏室还在,玻璃窗上依旧布满灰尘,看不清里面的样子;路灯依旧昏暗。大伯拿出用自家后院种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树的树叶做成的调味品让我下饭,那一刻,这种原生态的生活模式让我惊奇不已。
眼前这个胡子邋遢,身材高大的人,俨然已经被完完全全地同化成了当地人。在这里,他似乎更开心。但姐姐是属于上海的。她无法与自己的父母单独相处,他们的对话总是让气氛陷入尴尬。她每次回乡省亲总要带着我,我是一个可以让她回避与父母交谈的借口。
陆
大伯上周来到上海,独自一人。他坐在客厅,姐姐躺在床上。屋子里安静得能听到挂钟的指针有节奏地摆动着。嘀、哒、嘀、哒……不知道要转多少圈才够转满38年。即使用手拨动指针,一圈圈地逆时针绕行,让时光回到原点,那个懦弱的女人会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吗?
//子女缘薄,大概就是如此吧……//
• END •
文&编辑 | 烧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