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

“汪校长,你说我长大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呐?”小夕坐在私塾前面的小板凳上仰着头,一脸认真的问我。

“傻孩子,你会成为你自己啊。”我摸摸了小夕的头。

“哼,校长骗人,校长是怎么成为校长的呢?”

……

小夕来到私塾那年,刚4岁。懵懵懂懂,走路老是摔跤,膝盖全是伤。他父母送他来读书的那一天,匆忙一见,就赶去工作了。他是私塾最小的学生。

今年是我在这家私塾任教的第十个年头。这一年我45岁,做着喜欢的事业,爱的人就在身边。这一生平淡而知足,唯一没有放弃的,就是从心而活。现在的我,平静而安然,完满又幸福。我想我终究是幸运的人吧。

“想听故事吗?”我把小夕连着他的小板凳,拉到了身边。

回忆也被这一拉,拉的好长。我就像一个月七八十岁的老爷爷,坐在了阳台的摇椅上,缓缓的对身边玩玩具的小孙子,讲起了这一生。

01.

“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七个字,很好了总结了我父辈们的一生。黄沙漫天,水比油贵,我就是在大西北的极度贫困之中长大的。小时候,最怕沙暴来临的时刻,天空现是黄红色,然后是彻彻底底的黑。

那时上学的路,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的。我的成绩不好不坏,不温不火。但我心里有团火热的挚爱,就是古书。

从打在语文课上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先人流传下来的书籍起,我就很着迷。是那种打心底的欢喜。

小学镇上的学校连个图书室都没有,初高中到了县城,总算是看到了图书馆里,书架上整齐的经典古书。我兴奋的用衣袖擦擦脸,小心翼翼的捧起。

就这样读着古书,上着学。胸无大志,只想读闲书。

高考的第一年,落榜。第二年,落榜,第三年,依旧落榜。

那天,父亲坐在土屋的门前,看着远处的土坡坡,点燃了一杆旱烟。问我“还有希望吗?”父亲没有看我,我也不敢看向他的脸。

“有,我再考一次吧。”整理好了书包,拿上沉甸甸的补习的学费。又是一年。

第四年,上天眷顾吧,我终于考上了一所学校。成绩一般,学校一般,专业一般,可是谢天谢地,我总算是上了大学。

这四年,我看着班级里的好多同学大放异彩,他们那么会说话,那么有才华,衣着光鲜,笑容明媚,是每个人都羡慕的青春。可我的青春,是躲在角落里的。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有个喜欢的姑娘,也只是默默喜欢着。

我是那个小透明,没有颜色,不需要温暖,没有声音,也可以不存在。

大学这四年,要说有什么是我坚持的。就是看书了吧,《史记》读到一百遍,我依然想要再读一百遍。这就是我,固执,简单,不想麻烦别人。

02.

毕业后,我被非配到了南方。这个城市是好看的,没有漫天的黄沙,空气好像能挤出水来。我在被非配好的单位里,开始了年轻人朝九晚五的人生。

一恍然,我30岁了。若按照世俗的标准,我该是活成了一个废人。没有爱人,没有事业,没有成功。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傍晚,出租屋内昏暗的暖黄色里,我坐在书桌前,翻开了《史记》,我不晓得这是我第几次读这本书了。这一天,我再次读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看世事之道,看各家思想,在司马迁笔下凝聚汇集。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现在是冬天,我的南方湿冷的空气里留着鼻涕,突然间有个神经就跳跃起来,它先是一个强烈的跳动,引起我的注意,之后变得和缓有节奏的波动,那阵振波变换成一个声音,简短有力的呼唤着我离开。

我知道那根神经一直都在,从幼时起,它就像是一颗种子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发芽。终于,在朝九晚五多年的节点之上破土而出。它还是长出来了,在它以为的春天里,在我心里,发起了一株嫩绿色的小芽。我不忍在这个冬天将它冰封,我要去找到内心的春天。

我做了一个决定,走上了一条决绝的,没有回头的路。将这些年为数不多的存款,全部捐了出去,身边只剩一些钱零用。跟爸妈打了声招呼,买了一张车票,离开,去终南山。

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爸妈是最难过的。可是我无法安抚这样的难过,因为我是快乐的。

我知道,我无法在限定的年纪里结婚生子,安稳一生,也无法光耀门楣,用物质的荣华,带领亲人走出大西北,我能带走的,就只有我自己。

03.

这座山,还是书里的山。古书里无数的知名隐士曾隐居于此。可这座山,已经是千年之后的山,我在山里,看到了太多为了逃离而来的寻路人。

山里的冬天,是“藏”着的,这一刻,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那天,雪是轻薄的,合着山里的大雾,肃杀清冷,心很静。

那个人带着草帽,团坐在一片苍茫之中,很宁静。我不忍打破这份宁静。于是就在他身后,也坐了下来。

这个人后来成为了我师傅,我们在山上的小屋里,一起读书,砍柴,论道,抄经。时间过得很慢,慢到我忘记去数究竟过了多少年。

师傅有天突然跟我说,“你下山去吧。”

师傅就像是个老神仙一样,把话讲得简单干脆。无需多问我知道,我又到了一个向前走的时间点。

收拾好了为数不多的行李,下了山。一路向南,流浪。

走路,搭车,干点体力活,我就这样一路向前。却突然发现,原来山里山外都是一样的天。

这一路,我遇到很多年轻人。20几岁,意气风发,拿着很先进的电子设备,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把自己和身后的风景融为一体,大声的喊,放肆的笑。见到我这个微胖的中年大叔,也会报以热情,好奇我从哪里来将要去哪里。

可我没有目的地,我只是在向前走着。年轻人挥舞着手机,高举着单反,跟我讲他们在穷游,去西藏。我只笑笑,什么也没说。

然后,我继续搭车。每次都会和车主聊了很多,这一次遇到了一个车主,刚好在苍山脚下开了一个小私塾。他建议我去那边教书。

于是我去见了这个私塾的老校长。我们聊起了天,聊到历史,聊到古书,聊到我的这些年。“私塾需要这样的老师,你留下来吧。”老校长看着我的眼睛。

“好”我没有任何的犹豫。一如那年,师傅叫我下山一样,我也只说了一个“好”。

04.

我就在苍山脚下的这家私塾,做了一个教书先生。我喜欢在私塾教书,孩子们也喜欢听。寒来暑往,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也送走了一批一批的老师,老校长退休后,我就当上了校长。

其实当校长与不当校长的分别不大,我依旧要教书,已经给孩子们讲古书里的故事与人物。我依旧在做着我热爱的事情,这生活就是我,而我就是这生活。

直到这生活里,有了更美的色彩。而我的生活,变成了我们的生活。人到中年,我不在奢求爱情。可是看到林舒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还是沦陷在了红尘里。

那天,林舒和她的小女儿,旅行到大理。一路闲逛,也是搭车遇到了这间私塾的老板,又碰巧就走进了我这间私塾。

小女孩儿遇到同龄人,就和小夕在院落里玩起来了。我泡好了茶水递给林舒,她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她眼神很安静,不急着赶路看风景。

我们就这样自然的聊起了天。每一个来大理的人,都是带着故事来的。她的故事,却是我最好奇的那一个。但我不会去问,我们初次见面,就静坐着,喝喝茶。看着小夕他们在院子玩耍。

这一年春天,林舒来,这一年冬天,林舒也没离开。她最后也成了这间私塾的老师,在大理停留了下来。故事的最后是,我爱上了她,她爱上了我,我娶了她,我们一起生活着。

娶了林舒的那一年,爸妈终于对我放了心。那年过年,我和林舒带娃回家,我第一次看见爸妈舒展了褶皱了几十年的眉头。人到中年,突然间就活成了世人眼中的“成功”,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林舒曾经是清华大学的校花,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校花爱着。果然上天还是宠爱着我。有人问,你凭什么被这样的人爱着。我无法回答,但是林舒说,“我是真的喜欢你这样挺着个肚腩,一脸安详的样子。”

一脸安详么?我笑笑不说话,摸摸肚子,只觉得生活待我真好。这一年,我觉得最好听的声音,是林舒喊我回家吃饭时,叫的那声“老汪”。

“老汪校长,我不喜欢你的故事。你都没有努力拼搏,怎么就算成功啦?”小夕扭歪着脑袋,一脸困惑。

“哈哈哈,我就是什么也没做啊……”我又拍拍小夕的脑袋,“走吧,你要上课了。”小夕从小板凳上下来,对我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进了教室。

地上留下了小夕刚坐的小板凳,陪着我继续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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