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猫

五年前,我和她在一间唱片店相遇。那是一间小巧精致的店铺,木质地板,柔和的灯光,墙壁上挂着许多爵士名伶的画像。每晚都有柔缓的节奏从里面飘来。开这家店的是个有意思的老头,他的家人是一只猫,那只猫总懒洋洋的趴在楼梯上,醒来的时候就双眼瞪着别人,仿佛脑中有十万个为什么。他是只年龄很大的猫了,听老头子说,现在腿脚不灵了,就喜欢趴在楼梯上发呆。

那时,我尚在市里的一家小公司工作,每天准时上下班,在郊区租了一间廉价的房子,薪水勉强能让我在这儿活的体面。之所以知道这间唱片店,是因为它就在回家的路上,离我的小屋子近,每天都可以看见。由于经常在下班时光顾,跟老头子也熟了起来,每天最惬意的时候,便是晚饭过后,来这儿喝杯茶,跟老头子聊聊天。他泡的茶很有意思,清水里面只有一片茶叶,是一片很大的茶叶,还有一片花瓣,只有这些。我始终喝不出任何味道,他却每次慢慢的啜,嘴角有时淡淡地扬起。后来,我常帮他打扫打扫卫生,喂猫,有时下班回来,从路上买来晚饭,两个人一起慢慢咀嚼。

那天天气从上午开始便阴沉沉的,到了下午,空气已有些闷热,看样子非要下大雨不可。我吃过晚饭,来到了老头子那儿。他在摆放CD,唱片机里传来一首钢琴的灵动的solo,缓慢但时有奇异的旋律出现,我从未听过这么迷人的旋律。

“这是谁的曲子?”我问他。

他在擦钢琴,钢琴被他擦得像镜子一般,他吹了吹琴键:“我的。”

“啊?”我显然很惊讶,“你可没说过你弹钢琴。”

“这倒是,我是没跟你说过。”

“怎么没听你弹过呢?”

他沉默了良久,“人老了,弹不好了。你喜欢吗?”

“当然了,我是觉得这首曲子很有味道。连曲子也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写这个曲子的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你这跟没说一样嘛,你这老头子,”我跟他开玩笑的说。

“小孩儿。”他微笑的摇摇头。

这时房门打开了,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涌入。刚才沉浸在音乐中完全没意识到外面下了大雨。一个女子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没有备雨伞。

“您好,我能来这儿避避雨吗?”

好温暖的声音。

“当然,快进来吧姑娘。”老头子说。

她进来关上了门,于是音乐声又一次包围了我。

借着柔和的灯光,我看见了生平最美的一幅画面,她就在画面的中央。

她也看见了我。

“你好。”她对我说,微笑。

“你好。”我努力装着很平静的样子。

“也没带伞?”“我··呃,不用伞。”

她笑了,转过头开始端详着一张张锃光瓦亮的CD。

老头子说:“他的意思是他不着急走。”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拿着猫粮向楼梯走去。

我觉得略微尴尬,就浏览起墙上的唱片,不时看看她的侧脸,灯光打在上面,完美地契合。

“这首曲子真棒啊。”我听到她在跟我说话。原来她是在专心听老爷子的钢琴。

“你也这么觉得。”我望着她的双眼。

“是啊,技巧娴熟,但自然的让人感觉简单至极。”

“你会弹钢琴?”我问她。

“会一些,但是跟这个人是没法比的。奇怪。”

“怎么了?”

“这一段好像又换了一个人弹,风格不太一样了。”

我静下来听,果然如此,现在的音乐温柔、沉静,但夹杂着些许忧悒。我突然懂了些什么。

“这像是女子弹奏的。”她说。

“前面的像男子是吧。”

“嗯。”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澄澈无比。

“我叫K。”她说

K,多么好听。

“我叫D。”

“很高兴认识你,看来我喜欢这儿的环境。”

“我几乎每天都来这儿,离我家挺近。”

我们说了几句后又停止了交谈。

一会儿,雨渐渐变小了。我跟她告了别,看她将门打开,在夜色中消失了。只剩下发香。

我向里走,看见老爷子和猫坐在一起。他抽着烟斗,一言不发。

那天晚上,星空如洗,老头子一边喝着自己做的茶,一边跟我说起了与那首曲子有关的事。果然,像我猜的一样,那弹钢琴的女子是他的爱人,他们俩一起弹奏的曲子,一起录制,也只有他们俩听过。后来她去了天堂,他就一个人生活。由于她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他也就没有孩子,他们没有想过抱养,也许是习惯了二人的生活。老头子说起话来轻描淡写,字里行间总让我感觉有那么多的故事没有讲,我不禁猜测他的过往,他年轻的时候。不过,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头。

我很晚才从他那儿离开。

从那以后,我只要有空便往CD店跑,和老头子聊聊天。K小姐也越来越多的到这儿听音乐,帮忙打扫卫生。有一天我来到这儿的时候,发现那架钢琴没有了。

“钢琴呢?”我急忙问道。

“卖了。”老头子平静的说。

“卖了?为什么要卖?”我很不解。

“我需要点钱好好装修一下这儿。”

我有些生气。“没有钱吗?还是怎样,我有啊,何必呢,那是你俩共同的回忆啊。”

“那只是一架钢琴而已,孩子,其他的都在心里。我没有关系的。”他抽着烟斗,那只猫在他脚边打着哈欠。

我无言以对。

不过,不管他卖钢琴这件事是对是错,只是装修店铺这件事他是做对了。他真的花了心思收拾这里,包括摆设、墙面、地板、家具、灯光、音响,还有酒水,他还为这儿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叫“老人与猫”。从此以后,这儿的顾客越来越多,人们不仅来这儿买CD,听爵士音乐,还来这儿喝茶,聊天,夜晚也变的热闹起来。由于人手不够,老头子雇了两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一男一女,每天负责端酒水,记账,工作稍有空闲之时,我也来帮忙。还有K,现在她是这儿的常客。有时我们在晚上一起散步。K喜欢音乐、旅行。也是个不切实际的姑娘,我心想,虽然她生在这个城市里从来没去过远门。她说长这么大,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天拼命挣钱,真的很累。我说老头子估计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过现在不也安于一隅吗。她笑我的回答总是驴唇不对马嘴。

后来她开始挽着我的手臂散步,我过生日的那天,她来到了我住的地方,我们喝了酒,一边放着音乐,一边吃着一小块蛋糕。烛光中,她的脸庞开始泛红,我跟她讲到了我的过去,她听的入迷。

“后来呢?他们都去了哪。”她问我。

我笑了,喝下一大口酒,胸口好闷。

“对不起,D。”她的眼中竟然闪着泪光。

“没事,”我应该是有些醉了,“亲爱的。”

她看着我,慢慢靠近,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跟她上了床。我没有停下,直到精疲力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后来K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她辞去了小学老师的工作,成了老头子的“同事”。我的月薪涨了一点,和K能够勉强租上大点的房子了,但是我还是选择原来的地方,毕竟不舍。

一般人较多一点的时候是在晚饭过后,所来的人也大多是些音乐发烧友,能够欣赏音乐的,所以一般不会太吵。这儿的环境总不至于太过浮躁,不像市中心的那些酒吧。老头子会坐在角落抽烟,那只猫趴在身边。有时候会有人过去跟他聊上几句,内容大多是与音乐有关的,老头子乐于跟别人交谈这些,更喜欢跟别人分享他收藏的这些唱片。

我慢慢发现,他近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吃饭的时候,也健谈起来。他谈起他年轻的时候,谈起他的那些朋友。

如今,我的晚餐基本上便在店里解决。店铺后有一个厨房和客厅,老头子在那里做饭,K也来帮他。老头做的饭很清淡,即便有肉,也多用蒸煮的做法,油水很少,但实在是香。我一直以为他不饮酒,没想到,一瓶保存很久的葡萄酒被轻描淡写地摆上了桌面。

“今天有客人来?”我问他。

“没有,就咱们爷仨儿。”他是指我们和K。

之后的几天,我和K好像上课似的,每晚都来陪老人吃饭,唠唠家常。当然,主要是听老人讲。偶尔,我也谈起我的无聊的工作。老人边喝酒,边说,故事里的那些朋友,他再也没有见过面。“我记得最清楚呦,那一年我六十,冬天,做了两天火车,去看望我的朋友。在他床边,他对我说‘挺值的,我的家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只是有些遗憾不能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了。’”老头子停顿了一下,举起杯子要喝,里面没有酒,我赶忙倒上,他实打实地兹儿了一口,接着说:“我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老头子,我走了之后那只猫就交给你了,我老伴儿生前经常喂它。’三天过后,他走了。后来听家里人说,他走的时候穿着那件破衬衣。那是我们一起旅行的时候穿的,都多少年的事了。”

我吞下一大口酒。

“你们一起?”我问。

“可不么,还有好几个朋友一起,还有我···妻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年轻着哩。草原,落日,小子你可能没见过那么壮观的噢。”

“是啊。”我说:“可总有人见过的。”

总有人见过。

“他是怎么去世的。”我问。

“得病,也是一直身体不太好。”老头子平静的回答。

后来我们显然是喝多了。老头子的话粘稠起来,我也不知所云,K呢,倒是一直托着腮帮,一直在听我们聊天,后来也讲起她的事,讲她教的那些孩子,把我们俩逗乐了。

老头子放起来音乐。那不是爵士,也不是古典,大概是一首民歌。他用沙哑的声音跟着唱,我也和着,K在一旁收拾着碗筷。

“不好意思啊,今天晚上不招客人。”她围着围裙,对刚到的一位客人说。

那个小青年见到房子里另外两个人红着脸一副醉酒的样子,摇摇头走了。

那只猫摇着尾巴吃着剩下来的鱼肉,毫无睡意。

“小子,我觉得你有一天会离开这儿的。”老头子突然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双眼,“为什么啊。”

“因为我有感觉。”

“工作嘛,也谈不上喜欢,倒是能养活自己,再等等,实在不行辞职另找便是,总不至于离开这儿。”

“这儿只是路上的一站而已,年轻的时候不要停下,而我人老了,现在这样挺好。”他说完就唱起歌来。

他反复的唱,虽然如此,我还是没能记下他唱的是什么。

我和K很晚才跟老头道别。回到家中,我一头倒在床上。

房间里很安静,K在一旁伏案批改学生的作业,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我们还可以再多陪陪他。”

“我想辞职来帮他。”我说。

但终究没有,因为第二天公司通知我,我升职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冬夜里的极冷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往老头子的店里走,打开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正播放着他弹的那首曲子。那只猫叫着跑到了我的脚边,一边围着转一边喵喵叫。我有些奇怪,平日他都是乖乖的在楼梯台阶上睡觉,何以今天这么反常。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于是加快脚步往里面走去。

老头子躺在摇椅上,头耷了下来。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去,他一动不动,猫一直在叫。我把手凑到他鼻下,那儿已经没有了呼吸。

医生说是心脏病猝死。事情既然如此,我倒更相信他跟着自己的钢琴声去另一个世界见该见的人去了。

我和K为老头子安排了后事,在他的坟前为他烧了一张他的唱片,就是那张他临走之前听的唱片,它在火焰里扭曲、变形,我看着它,K说她第一次见我哭的跟鬼一样。从那儿回来,我们当下决定一起经营老头子留下的这家唱片店,也算是一种安慰吧,毕竟这里有他的一切回忆。

记得老头子曾答应好友照看那只猫,现在他走了,我也想为老头做同样的事。只是,那只猫没过多久便没了踪影,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总之,我想他应该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后来的日子,我真的辞了职,和K一起精心照看起这间CD店。

总有客人问起我们为什么这儿取名叫老人与猫,这里明明没有老人也没有猫啊。我说怎么没有。

一天晚上,K早早地买菜回来,我和K两个人在厨房里鼓捣了半天,做了老头子最爱吃的几道菜。K坐在桌子的对面,她为我夹了菜放进碗里。

“我今天找到了一封信。”她说,之后从围裙里掏出了一个泛黄的信封。

“这不是老头子的字吗?”于是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信读了起来,信件的日期差不多是他临走的前几天。

“写了什么?”K问我。

十几分钟后,我抬头看着K,对她说了我的决定。

就这样,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卖掉了店,轻装上路,K挽着我的手,就像当初的日子,说着笑着,前往附近的列车站,在那里,有一辆去往远方的火车。火车开动前,我透过车窗,最后一眼凝望着傍晚的都市。

看来老头子说对了,我终究还是离开了这里。遗憾的是,不知那只猫现在哪里,要是没猜错,或许仍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发着呆。

我把那封信折起来塞进包里,此刻,列车启动了,远方夕阳的余晖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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