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像丧家犬似的走到了桥上。他右眼角下有块明显的淤青,是被下重手打的。其余的全在身上,看不见的,疼不疼他自己知道。这该怎么说呢?君子动口不动手,是他先出手的,是不对的,挨揍算是自作自受。可人家将他拦住,扣留了他的三轮摩托车,还说要交管理费,他好声细说不顶事,也只能是动手了。本来单打独斗他赢面是较大的,但对方不守江湖规矩,喊来援军,双拳难敌四手,遭重创不说,还被放话:“妈的,狗杂碎!敢动手,这车,你别想要了!”他惊讶,如今竟还有土匪!他扬言要报警,但对方只是狂笑说:“警察来了,也是抓你!”他本就被扁得晕晕的,听了更是犯迷糊,突然发觉对方身上的制服,确实有点像警察的亲戚。他想了想,这世道,人对人,不看脸,只瞧背后几斤几两,他背上没有肉,且还酸着呢!到底是怕了,但骨气是有的,跪地求饶是做不出的,用眼神打了对方两巴掌,算是平手,没让周围的观众小瞧了。转身走没几步,就有沙子吹进眼里,不得不掉泪了。
只能是怪那辆车跟他没有缘分,刚从别人手中转过来半个月,就这样离他而去了。无缘就无缘吧,但车上可载有谋生的家伙啊!半年前,待了近二十载的工厂倒闭后,另寻他路,是事事不顺心。好不容易上个月抱定主意,创业,弄了个“移动店面”卖小吃。为此,还跟婆娘吵了架。婆娘说,安心做工吧,咱们不是做生意的料。他骂婆娘没见识,做工能有什么前景!婆娘板着脸说,存折不到四位数,经不起折腾,要弄自己想办法去。他差点就要甩婆娘一巴掌,忍住了,等赚了钱再甩不迟。
三十多年里,他没做过买卖,字典里还未有赔本一词的,这下,投资的五千六百六十块,似乎全打了水漂。其中大部分还是厚着脸皮,跟几个亲戚朋友凑的!这当如何是好?刹那间,家中老小的生活费,婆娘的念念叨叨,事业有成的同学朋友脸上夺目的光彩……排着队打压着他的精气神。曾经,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亲情,爱情,友情,全都有的。可现在,它们就像千斤巨石压在胸膛,让人喘气都难。怎么会这样,想不明白的,大抵是自己没用,享受不起,倒不如全扔掉算了。徒然间,眼前一片灰!“人生自古谁无死……”没藏几首诗的脑袋里却跳出这一句,像蓄谋已久似的,盘旋着迎合他的情绪,下一句是什么,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这座跨江大桥刚落成不久,由于地理位置还有建造工艺上的创新,让它的弧度远比两侧公里外的前辈们要来得高些。夕阳很近,仿佛就挂在岸边的树梢上。血色大圆盘将江面染得像杏红色的纱绸长卷,让人觉得躺在上面似乎比床垫还要舒坦。老王灯柱似的立在桥中间的至高点,紧贴栏杆俯首而下,已经在考虑用什么姿势来走完最后的行程了。他决定模仿跳水运动员,头先着水,这样就有可能在那一瞬间晕过去,而没有痛苦的结束。理想的是不溅起半丁点水花,就沉下去,悄无声息的走,仿佛这世上就从没有过他这个人。他双手放在栏杆上,正想一鼓作气,撑起身子跨过去,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个不知趣的家伙,在他旁边唧唧歪歪的说电话,影响了他的状态。他没功夫去观察那人长什么样,也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只觉就像蜜蜂似的嗡嗡响。
“好吧,那就等他走了再行动吧。”老王这样想过,就伫立不动了。可是,那人刚走,又陆续来了好多人停在了他的身边,就像电线上一排小鸟似的。大家纷纷望着天际,说:“看,那夕阳,好大,好壮观啊!”一对年轻的情侣站在老王的身后,女的说:“师傅,能不能帮我们拍张照?”老王转过身,看谁都是灰的,怎能注意到他们脸上诧异的神情,接过对方的手机,很配合的,像个敬业的摄影师完成了工作,收获了句“谢谢”。
碍事的人赖着不走,老王等得很焦躁,又考虑到这事做得太高调是会失败的,就看看旁人,希望他们快点离开。可旁人看看他,继续看夕阳。有人感叹,夕阳太美,太短暂,太可惜了,仿佛隔日便再也看不到的样子。老王想,明天,或许真的就没有了。夕阳和他的命运是一样的,愈沉愈低,愈来愈小,直至消失。
终于,天色暗了下来,时机更加成熟了。从黑暗迈入黑暗,道路是更加平坦畅通的。突然,桥上的灯“啪”一声,齐亮了,吓了他一跳。仿佛有人躲在暗处,掌控着聚光灯全打在了他身上似的,不想错过他的表演。他手搭在栏杆上,想,动作定要做得完美些,不能出丑,就像奥运选手那样。
这时,一辆白色敞篷车急刹的尖锐声毫无防备的刺入老王的耳膜,他顿住了。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出现在了他的边上。女的穿着淡青色的短款连衣裙,在灯下闪闪发亮;发型,面容,身段,高跟鞋,每一处都在向他人介绍:我是个美人!男的是穿着小西装的公子哥,比那女的矮了个头,脸上五官像挤在一起似的,天生就很着急。
两人似乎把老王当成了空气,囔囔得很大声。
老王再没心思,也能听出点意思来,大概是女的有了更好的对象,想把男的丢了,男的很不高兴,在理论。他看了看停在侧旁的那辆敞篷车,麻木的脸上竟浮起了微笑。
男的怒气越来越大,要让女的把什么什么还给她。女的骂那男的小气,根本就不是男人。男的执意要女的还。女的摘下了耳环,扔给了男的。
男的捡了起来,眼眨也不眨,将其抛到了江里,伸手。
女的瞪大眼睛,缓缓拿下了项链,递到男的手里。
男的照旧,抛出,伸手。女的掩面哭泣了,很伤心。男的,像机器人。
女的颤抖的解下手腕上的玫瑰金小表。男的接过,手刚移动半寸,女的失控,咆哮,你疯了!这个表八万八!
男的肆意的笑了,随即脸上放冷,说:“这些,你根本就不配拥有,而我,看了就想吐。”又笑了笑,说:“林平家是比我家有钱,但舍不舍得为你花,就不知道了……是不是后悔把它们带出来了,别哭,以后有你哭的!”
女的脸色煞白,惊慌的退了步,似乎是被刀戳中了软肋。
男的哈哈大笑,手一抬,那小表划出了动人的弧形。
老王那如死鱼眼般呆愣的两颗黑珠子,登时绽放出光彩,仿似漫漫长空闪过的流星。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约莫七八岁时,在村里,看到池塘中浮着把玩具枪,跳下去稀里糊涂把它带上岸的画面。
男的,女的,听得轻微的“扑通”声,像是青烟般飘荡到耳旁,吓出了魂,本能的朝下探了探,黑乎乎的,宛如万丈深渊。男的也不知道是对谁说,你一定会后悔的,便朝车跑去。那女的顿了顿,脱下高跟鞋。两人像犯罪般逃离了现场。
天全黑了,月球就明显了,很圆,似用纸张裁剪而成的,单调的白。大桥像是屹立在江面上的宫殿,辉煌,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