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毒花花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碧蓝的天空中。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有人，也缩在宽大的遮阳伞里，或者沿着路边连成一排的阴凉地走。雪白色的洒水车在马路的两侧缓慢穿行，不停地给路边的绿色植物喷水。即使如此，大部分的花草树木还是软塌塌的，草坪上的每一片草皮都紧贴着身下又干又硬的泥土。

十几个人缩在公交车站的遮阳蓬里。铁皮制成的座位早已被挤满，没抢到位置的人围站在遮阳蓬投射出的狭长阴影之内，争取不让自己受到一点阳光的照射。每个人的身上都布满汗珠，全身露在外面的部位都有大滴的汗珠往下流，大部分人身上的衣服上也显露出条条汗渍。好几个人时不时地抬起手，擦掉自己身上的汗。连遮阳蓬四周的风都是热风，吹在人脸上，令人感到皮肤发疼。

一辆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进公交站，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声。车身在靠近马路边缘的位置停下，小幅度地晃动一下，像是要翻倒。从车窗外往里看，整个车厢满满当当，从里到外全是人，能看到的不是人头就是人的胳膊。

车门也发出一声微弱的“吱嘎”声，随即向两侧打开。

十九岁的江攀龙率先从人堆中挤出来，一个箭步冲上马路。围在遮阳蓬边缘的几个人一看到他的这副样子，立马向左右两边后退，生怕他会撞到他们。他顾不上去擦自己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双臂紧紧护住自己胸前的背包，生怕它被别人拉坏，或者抢走。

紧接着，胡侃也从横亘在大门两侧的两个中年男人中间钻出来。那两个中年男人都是满身横肉、头顶稀疏，硕大的啤酒肚几乎可以堵住车门的一半。随后，又有几个人从车门里挤出来。车厢里的乘客们像被误闯进来的鲶鱼扰乱阵型的沙丁鱼一般，前后拥挤，抱怨声和叫骂声不绝于耳。

“等……等等我……”

肥头大耳的吴国坤用力弯下腰，抬起头，硬顶开另外两个中年胖子，整个人硬生生地从大门中摔出来，差一点摔到马路上。他一出来，车门立刻重新关紧。公交车发出沉重的轰鸣声，晃晃悠悠地向前方开去。

“大龙，是这一站吧？”

胡侃把斜挎在肩膀上的单肩包拿下来，用右手拎着。他的短袖衫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连挎包的表面都沾上有些发黑的汗渍。

“没错。我师父说的就是这一站。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就行。”

江攀龙没有多说什么，把背包重新背到后背上，沿着马路，自顾自地往前走。

胡侃和吴国坤也背好各自的背包，紧跟在江攀龙身后。三个人都很热，但都没有带伞，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抬起手擦汗。

很快，一大片连成排的方形建筑物呈现在三人面前。从外表上看，这些建筑物都是非常典型的现代钢筋混凝土建筑物，有的像个大四方盒子，有的像个大扁平匣子，有的像一根冲天而起的大柱子。某几座建筑物之间还有直接连通的悬空通道。放眼望去，只有最靠近他们、占地面积也最大的一座扁平长方体建筑物周围有人，其他建筑物还尚未完成装修，仍然被脚手架和来来往往的建筑工人们围住。这一栋建筑物和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略微有些类似，只不过，世博会中国馆的外观是红色的，它的外层装置则是乳白色的。乳白色的网格状装饰物团团围住楼层表面青绿色的反光玻璃，看上去有点像是一个人头上戴着某种特殊的冠冕。建筑物正门前方是一大片石制台阶，许多人坐在台阶上，用遮阳伞、太阳帽，或者是随手捡来的报纸、宣传单等东西遮挡阳光。更多的人早已在大门前排起长队，等待安检，然后入场。

“咱……咱们直接进去？”胡侃抬起头，向大门口的队伍看去。

“对。都把票拿好。进去之后，会凉快一些。”

江攀龙大步向前，“噔噔噔”地往台阶双面蹿，平均一步迈过两个台阶，几次眨眼之间便蹿到台阶顶部，排到入场的队伍的最后方。台阶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两者之间是一整片平坦的平台，刚好可以容纳排队入场的队伍。

胡侃也快步走到队伍末尾，不停地向前方探头探脑，想要找到几个好看的女生。排队的人基本全都是年龄和他们相差不太大的年轻人，男女各占一半，其中不乏打扮成各种各样不同人物的人。当然，在他们当中，不停地擦汗或者喝水的人更多，因为他们的衣服一般会比普通的衣服要厚一些，还要再加上假发、假头套或者其他饰物。几名身穿拖地长裙或长袍的女生更是热得有些受不了，拿起手中的团扇或折扇扇风，或者先把自己头顶的假发套、饰物摘下来。

吴国坤满身大汗地大口喘粗气，排在距离江攀龙和胡侃间隔几个人的位置。他身上的汗味和热气实在太重，排在他身前和身后的几个人都有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

“飞龙！这边！”

当江攀龙三人先后通过安检，跨入空旷而庞大的展厅时，来自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同样向他们传来的，还有一声呼唤。

三人立刻转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展厅的左侧走去。包括他们在内，几乎每一个经历过漫长排队才进入展厅的人都忍不住长呼一口气，享受久违的凉风。展厅四周的墙壁上方都装有大号空调机，分别向各个不同的方向输送凉风。尽管这凉风在宽阔的室内空间中作用比较有限，但至少能让室温比蒸笼一般的室外低得多。不仅如此，展厅的各个区域中间所留出的通道也足够宽敞，基本不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几名身着全套COS服装的COSER排成一排，并肩从通道中走过去，也没有把通道完全填满。

二十岁的冯必成站在卡牌游戏区的前方，手上提着装满冰镇饮料的塑料袋。看到江攀龙三人走过来，他立马从塑料袋里抽出三瓶饮料，分别扔到三人手里。

“你也来得这么早啊？”江攀龙接过饮料瓶，喝下一大口，“我师父他们呢？”

“人都到齐了，”冯必成眉毛一扬，侧过身，抬起手，向卡牌游戏区指去，“就等你们过来呢！”

卡牌游戏区是由一片摊位和一大片塑料桌椅所组成的区域。摊位是摆放在最外侧的一整排长桌子，上面摆满各种卡牌和卡牌游戏的相关产品。成排的塑料桌椅则是用来进行卡牌对战的区域，每一套桌椅都是用支架连接在一起的桌椅，和很多学校的食堂中的桌椅一样。整块游戏区被划分成几块大小不一的区域，分配给不同的卡牌桌游。每一个摊位之前都或多或少地站着一些游客。靠近大门一些座位上已经有玩家落座，开始打牌。

江攀龙三人跟着游客们的步伐，迅速地往前走。被分配在最佳摊位的几家，基本全都是最受欢迎的主流TCG卡牌，比如万智、游戏王、VG之类。三国杀之类的受欢迎度较高的国产卡牌游戏区位于它们周围。略显小众的卡牌游戏则被分配到边缘区域，所拥有的摊位和比赛区域都要小一些。不仅如此，坐在或站在比赛区域周围的玩家数量也是和摊位大小成正比的，越是受欢迎的主流TCG卡牌，受众人群就越大。

三人一直走到游戏区的另一头，也就是最靠近展厅另外一侧的摊位。这个摊位在所有摊位中最小，只有两张并在一起的桌子，身后的比赛区域也只有两列桌椅。八九名玩家紧挨在一起，坐在两列桌椅的前几排。每个人要么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牌，要么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师父！”

江攀龙大步走到摊位前。两张长桌上摆放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纸盒和两个塑料本，以及一台略微有点旧的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长桌上再也没有其他摆设，也没有几种主流TCG卡牌都有的卡牌LOGO和游戏角色周边产品。

张俊卿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调试软件，一听见声音，瞬间从凳子上站起来，抱住江攀龙的肩膀，用力拍他的后背。

“你来啦，飞龙？”

“嗯！”江攀龙用力点点头，回头指向站在自己身后的胡侃和吴国坤，“师父，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的两个发小！瘦的叫胡侃，胖的叫吴国坤！”

“北冥老板好！”胡侃率先反应过来，向张俊卿点头哈腰。

“老……老板好……”吴国坤一口喝下小半瓶饮料，用力把口中的饮料咽下去，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问候声。他脸上和肚子上的肥肉同时随着他的脊椎骨活动而上下颤抖。

“欢迎，欢迎！”

张俊卿从摊位后面走出来，绕到胡侃和吴国坤面前，伸出手，拍拍吴国坤圆滚滚的肚子，再拍拍胡侃的肩膀。

“欢迎两位新人加入青冥卡牌大家庭！”

“老……老板，咱们这儿可以玩的有什么啊？只有卡牌吗？”

胡侃抬起头，环视四周。他看到，张俊卿的摊位上面所摆放的产品种类也是最少的，比其他所有摊位都少。他还看到，几乎没有多少来卡牌游戏区的游客到这个摊位上来，连往这里走的游客都能用十根手指数清。

“不只是卡牌啊，”张俊卿笑着说，“我这里什么都可以玩。不过，今天我们这里主推的，就是极战王。”

“极战王？”

胡侃和吴国坤同时低下头，向摆放在摊位上的纸盒子看去。这些纸盒子表面画着不同的图案，它们有的是战士，有的是龙，有的是天使，有的是恶魔，还有机械、植物。爬行动物等许多不同类别。放在最上方或者最外侧的一排纸盒子是已经开封的，其他的都尚未开封。长桌子下方还摆放着两个纸箱，里面装的都是不同的卡盒。

“飞龙没和你们说过吗？”张俊卿似乎有一点诧异，“极战王是今年刚刚开始发行的一种国产TCG卡牌桌游。它结合好几种国际主流TCG卡牌的精髓，是一种很有销售前景的卡牌游戏——虽然，它目前还处于刚起步的阶段。在我们这儿，它的受众群体还比较小。目前，在清河的所有卡牌游戏中，只有我这家店已经得到它的代理权。”

“我当然说过啊。这两个家伙没好好听，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江攀龙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一边耸肩，一边摊开手。

“去！”吴国坤张开肥厚的大巴掌，拍江攀龙的肩膀。江攀龙一动也不动。

“快坐下！快坐下！”张俊卿开始招呼江攀龙三人落座，“再过几分钟，比赛就开始！”

胡侃和吴国坤先后走到比赛区，挑好一张空着的塑料桌椅，面对面坐下，把自己的背包放在另一边的空座位上。

张俊卿从长桌子下方的塑料袋里抽出另一瓶饮料，塞到江攀龙手里，再把江攀龙拉到他的左手边。冯必成刚好从另一边走回来，站到他的右手边。

“咳咳，”张俊卿清清嗓子，“兄弟们，大家先停一下！”

玩家们纷纷停下手中的牌，转过身，面向摊位，看向张俊卿，也看向站在他左手边的江攀龙。有几个人脸上露出略微有点惊讶的表情，其他人则表示见怪不怪。

“好！”

“优——秀！”

“哈哈哈……”

一连串如雷般的掌声和刺耳的怪笑声先后从卡牌游戏区的另外一侧传来。

十几名游客先后停下脚步，转过头，向传出声音的那一片比赛区看去。几名玩家围成一圈，把一个桌位上的两个玩家团团围住，不停地说笑，像是在嘲笑其中的某一个玩家。

“咳咳！”

张俊卿再咳嗽两声，把玩家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

“在比赛开始之前，我要先向大家隆重地介绍一个人！那就是，我新收的徒弟，飞龙！”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围坐在塑料桌椅上的玩家中只有五个人在鼓掌，而且，没用多少力气。有两个玩家更是干脆把头低下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大家好。”

江攀龙像是没注意到前辈们的冷淡表情一样，露出真诚的笑容，向这些平均年龄比他大五六岁的青年玩家们鞠躬。他知道，这些人多半都是自己师父的老朋友、老主顾，有几个还是游戏达人。无论如何，初次见面，尽力和前辈们把关系搞好，总是好的。

“我知道，”张俊卿略微提高嗓音，“当我决定接受星火的邀请，主推这款国产桌游的时候，你们大都不太愿意。我理解你们。你们说它‘山寨’，说它‘小儿科’，我都能理解。我知道，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认为，国产TCG都是垃圾，永远不能和世界主流TCG相比。但是，我们国家需要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自从极战王开始发行，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半年的时间。它在一线城市受到的欢迎程度，大家有目共睹。星火管理层告诉我，在不久的未来，它有可能会成为国产TCG卡牌的领军产品。”

玩家们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听讲话。

“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是招揽新人，”张俊卿拍江攀龙的肩膀，“多招揽像飞龙这样的新人。我们这个圈子，一直缺少新鲜血液，总是我们这一些人聚在一起。不是有句古诗说得好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有新人加入，我们这个圈子才有活力嘛！你们看，我收了飞龙这么一个徒弟，他又给我们带来他的两个发小，里外里，一共三个新玩家加入我们，多好啊！”

几名玩家再次抬起手鼓掌。

“OK！”张俊卿抬起双手，轻轻拍江攀龙和冯必成的肩膀，“飞龙，斗神，你们先回去落座，准备比赛吧！”

江攀龙快步走到一张空桌子上，把自己的背包放到桌面上，开始从中拿东西。冯必成也坐到一张桌子的空座位上，和另外几名玩家一起。

“第一轮比赛开始！”张俊卿坐到椅子上，注视电脑屏幕上的软件页面，“亡魂对羊驼！死侍对加农炮！清河流川枫对飞龙！斗神对隼！大耗子轮空！”

“大耗子？”

胡侃和吴国坤对视一眼，忍不住“嘎嘎嘎”地笑起来。

ID为“大耗子”的胖子扭过头，看向体格和他差不多的吴国坤，没说什么。

顶着一头乱蓬蓬碎发的瘦高男人径直走到江攀龙对面，从自己手中的真皮卡盒中掏出卡组和骰子，按照顺序一一摆放好，什么也没说。毫无疑问，他就是“清河流川枫”。

江攀龙微微一笑，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新买的塑料卡盒，开始整理自己的卡组。

2019.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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