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在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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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驾驶着他的老伙计——一辆不新不旧的土黄色客车——疾驰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盘山公路不宽,堪堪容两车通过,遇到会车的时候老王脚下刹车一踩,老伙计速度稳稳降下来,对向车辆一看几个指节宽的缝隙,不敢过,老王气定神闲,慢慢从对向车辆身边挪过,挪过去后,对向车辆如蒙大赦,一脚油门,消失在了山路拐角处,老王脸上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一脚油门,引起车上游客几声惊叫,老伙计又自由自在奔驰起来,朝着山顶景区驶去。

老王是景区金山寺的班车司机,金山寺坐落于金山山顶,是一座全国著名的千年古刹,老王每日的工作就是驾驶客车,将山底游客服务中心的游客拉到山顶,再将山顶的游客拉到山底。

老王喜欢这个工作。老王喜欢开车,不只是喜欢开车,更喜欢在畅通无阻的路上开车,不只是喜欢在畅通无阻的路上开车,更喜欢在畅通无阻又有挑战性的路上开车。通往金山寺的路是一条盘山公路,迂回曲折,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石壁,在山路上向远处一望,远山似黛含烟,尽收眼底。老王车技在车队最好,同事们笑称“车王”,老王当着同事们的面倒是谦虚的摆摆手说“不敢当”,可一驾驶起自己的老伙计自由驰骋在山路上,老王也感觉自己是一个王。他这个王不是大王,是小王,不能号令百官,却能号令自己的老伙计,不能挥斥方遒,却也能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有一份自己的自由。老王很满足。

老王工作的时候满足,下了班就没那么满足了。他客车司机的工资并不高,老婆是金山寺的导游,工资也一般,这些钱倒是够他两个人花了,可家里要再有两个老人两个孩子呢,钱上就难免捉襟见肘。一个家庭,钱上要紧张,也就难免一地鸡毛。其实生活不怕一地鸡毛,怕就怕全是鸡毛。

最近老王有些犯愁,问题就出在鸡毛上,生活里的鸡毛太多了,或者说,家里缺钱缺得太厉害了。上个月,老爹脑血栓进了医院,医院紧急手术,人救回来了,手脚却不利索了,走路需要人搀,吃饭需要人喂,钱呢,自然花了不少;这倒还罢了,可最近又临近暑假,其他家长都在给孩子张罗着报起了补习班,自家孩子呢,报不报?不报,人家跑,自家孩子原地踏步,老王和妻子晚上睡觉都不安稳,报,钱呢?从哪里来?老王妻子有个做国外贸易生意的堂哥,是个大款,有钱,上次老爹住院钱不够还是从人家那拿了两万,这次呢?还从人家那拿?老王妻子和自己堂哥小时候关系不错,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可老王不乐意,觉得总从人家那借不好;妻子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赌气不管这事儿了,老王嘬着牙花子,愁了好几天,才从其他亲戚朋友那凑了一部分钱,可离两个孩子的补习费还差两千,这两千再也找不到人借了。

老王带着这样的烦恼开车,和以前感觉就不太一样了,感觉自己降了一格,不是王了,成了个俯首臣子。以前他是王的时候,有一个臣子——他的老伙计,对他言听计从,可自从他脑子里带了烦恼,老伙计也不那么听他号令了。老王爱看历史剧,类比着,他觉得自己以前是历史剧里的皇帝,老伙计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他说话都好使,现在他降格成了丞相,要说官也不小,可命令起老伙计来就不那么管用,不那么顺畅了。老王知道降格的原因都是心里的烦心事闹的,他是自己给自己降格,他自己还控制不了,不能不降。

这天最后一班车从山顶出发,出发的时候是下午6点30,到了山底,已经7点了;出发的时候在山顶能看到满天红霞,到了山底泊车点,黑黢黢的暗夜已经像锅盖一样扣压下来。等乘客们都下车,老王清扫车辆,清扫到倒数第二排的时候,看到了座位下有一个黑皮包,老王弯腰捡起,忙跑车门那里想喊几声找找失主,才发现游客们早走完了。老王走回车内,拉开黑皮包一看,里面红彤彤一小沓钱,老王惊骂一声,继续翻了翻包,包里再没有其他东西了。老王停好车,拿着黑皮包往景区服务中心走,走到那才发现景区服务中心已经下班了,偌大的景区服务中心广场,白天的时候热热闹闹熙熙攘攘,这时灯关了,广场上只有形单影只的几位游客像觅食的鸽子一样溜达来溜达去。老王没办法,来到非机动车停车处,跨上自己的电动车,油门一拧,往家驶去。

到了家,老王将包放在家里柜子上,妻子直到吃完饭才注意到,问是谁的包,老王据实答了,说捡的,明天交游客服务中心,妻子也就没说什么。晚上躺在床上,妻子问,明天孩子们的补课费就要交了,凑齐了吗?老王有些为难地回道,还差两千。妻子起身从枕头旁拿出手机,老王警惕问道,你干什么?妻子说,管我哥借钱啊!老王一把从妻子手里抢过手机,说,不能再管你哥借了!上次借的还没还呢!妻子说,不借明天差的两千块钱哪里来。老王说,你别管!妻子说,不管就不管!我跟你说,你要耽误了孩子补课,我跟你没完!说完,一把抢过手机,塞在了枕头底下,睡了。妻子是睡了,老王却睡不着,他刚才说的硬气,不用你管,可让老王自己管,该借的他都借遍了,该管谁借呢?老王翻身从枕头底下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开通讯录,从A翻到Z,一个可以张口的人都没有。老王偷偷叹一口气,将手机塞回枕头下,侧躺着,愣愣瞅着柜子发呆。月光照进窗子,照得柜子上也有了光亮,老王发呆的眼睛渐渐聚焦,看到柜子上那个反光的黑皮包,老王心开始扑通扑通直跳,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开始数羊,可脑子里哪里是羊的形象,全是黑皮包,一个、两个、三个……老王一动不动躺了足足有十几分钟,忽地睁开眼睛,坐起,掀开被子,蹑手蹑脚走到柜子旁,拿起那个黑皮包,轻轻拉开拉链,拿出那一小沓钱,借着窗外的光舔着手指头数,一、二、三、四……二十!老王数完,呆呆看着手里的两千块钱,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妻子一大清早就问钱怎么样,打算去哪里借。老王喉结蠕动一下,咽了一口唾沫,说,借到了。妻子回头打量了老王一眼,这才说,钱到了和我说一声,我好把孩子们的补课费交了。老王应一声,早饭也没吃两口,拿起柜子上的黑皮包就出了门。骑着电动车,老王先找了个ATM机,从黑皮包里拿出里面的两千块存到了自己的银行卡里,然后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妻子钱到了,可以给孩子交钱去了。给妻子打完电话,手机从耳旁拿下来,老王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另一只手情不自禁的捏捏干瘪的黑皮包,也开始发抖。老王站在人来车往的路旁,突然生出了一种想哭的冲动;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不会哭,可这一刻,他不知怎么,真的很想哭一场。老王深吸几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等手不那么抖了,这才跨上电动车,往景区服务中心发车点驶去。路上老王骑到一条河边,本想将空瘪瘪的黑皮包一扔算了,可他挥了两次手臂还是没有把黑皮包丢出去。

这天老王驾车奔驰在通往山顶的山路上,心态又变了。

以前没有烦恼的时候,老王感觉自己是个王,驾驶着自己的老伙计在山路上任意纵横驰骋,好不快活!前一阵有烦恼,生活中满是鸡毛的时候,老王感觉自己成了个臣子,虽说没有那么自在,但开起车来心里也不虚。可今天呢,那个干瘪的包放在他的驾驶位下,他感觉自己又降了格,还不是降了一格,是十好几格,降的不能再降了,现在老伙计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他却降格成了布衣,要是布衣还好了,比布衣还惨,布衣最起码衣服干净整洁,老王感觉自己坐在驾驶位上,仿佛身上的衣物都变得破破烂烂,满是污垢,像个乞丐。

老王以前驾驶着老伙计,拉乘客上山下山,车开得险,转弯急停经常能引起乘客尖叫,可老王心里有数,看似险,其实很安全,他从业十几年,从来没有磕碰到乘客。可今天在一个急转弯的时候,刚转过弯,老王就看到了弯这边驶来的一辆黑色小轿车,老王一个急刹车,后面乘客齐齐大叫,随后就有乘客抱怨,师傅,你开车慢着点啊!这都磕到头了!老王到了目的地停下车,连忙给乘客们道歉,这一天后面开车也就小心起来,好像被带了手铐脚镣,不敢放开了开,山路上的风景更无心看了。

老王千小心万小心,到了今天最后一班车的时候还是剐蹭了。最后一班车从山顶开往山底,天已经擦黑了,路上虽有路灯,也暗,在一次会车的时候,有巴掌大的空隙,以老王的车技这样的会车算不得挑战,可老王驾驶着自己的老伙计,不知怎的,会车的时候手一抖,方向盘多打了毫厘一点,方向盘多打了毫厘一点,车轮上就多转几度角,车轮上多转几度角,车距上就多走一个巴掌,于是,发生了剐蹭。

老王处理完事故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妻子见他进屋,说,回来了,给你留饭了,吃吧。老王说,给你哥再借两千块钱吧。妻子说,怎么了,你不是借到了吗。老王说,借是借到了,人家又出了个急事,急用,还是管你哥再借点吧,明天我先还人家。妻子应一声,拿起手机给堂哥发起了信息。老王这才揭开锅端出妻子留的菜和馒头吃饭。

第二天一早,老王去了昨天来过的ATM机这里,下了电动车,取了两千块钱,又来到游客服务中心停车场,从老伙计车座下拿出那个黑皮包,将两千块钱塞进去,走向游客服务中心。他将黑皮包交给游客服务中心新招聘来的大学生小姑娘,小姑娘一声惊呼,说,王哥,昨天有游客打电话来说丢了包,里面有两千块钱呢!不知是落车上了还是下了车落路上了。我说暂时没有人来归还失物,你别急,要是落我们车上保证丢不了!原来王哥你捡到了!老王老脸一红,说,唉,前天落我车上了,昨天忘送来了,这不今天才送来,你快点点,里面钱少没少。小姑娘拉开黑皮包,利索地点了一遍,说,王哥,不多不少,正两千块,我快给人家游客打个电话,还人家。老王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老王走向游客服务中心停车场,上了自己的老伙计,车钥匙一拧,引擎轰隆一声,挂上档,离合一松,车开始缓缓移动。车还没兴奋,老王兴奋起来,这还没在山路上奔驰呢,就又自己给自己把格升回去了,还是直接升到顶。

老王又称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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