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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句太流行了,难免就鸡汤化,比如这一句:“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爱情故事一旦风靡起来也难免流俗,好几年前看电影《廊桥遗梦》就是带着这么一点不以为然,最近偶然读了原著,又把电影找出来看了一遍,才体会到更多从前感受不到的东西。
作者在小说开篇说,“伟大的激情和肉麻的温情之间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我无法确定。但是我们往往倾向于对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给真挚的深情贴上故作多情的标签,这使我们难以进入那种柔美的境界。”这种境界,作者认为是理解男女主人公所必须的。而作为小说读者和电影观众,我觉得这个婚外情的故事必须从“诗和远方”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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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比较文学的意大利少女弗朗西斯卡懵懂嫁给了美国来的士兵,战后随夫来到美国小镇的农场,做一个陀螺一样的家庭主妇。少女时代的梦想和情怀被埋葬在操劳忙碌和鸡毛蒜皮中,丈夫很善良,但不解风情,他甚至从来都是很重地关门而不会轻轻地关门,孩子们不喜欢她喜欢的浪漫音乐,她不能喝白兰地和跳舞,小镇的话题是“天气,农产品价格,谁家生孩子,谁家办丧事还有政府计划和体育队,不谈艺术,不谈梦,也不谈那使音乐沉默、把梦关在盒子的现实。”当《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罗伯特·金凯来到这个小镇准备拍摄廊桥,她向他介绍这座桥:“它叫罗曼斯桥,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属于那个十几岁的那不勒斯姑娘,那个探头窗外,想着还没有出现的远方的恋人的姑娘。”姑娘死于疲惫生活,一个疲惫、寂寞的主妇代替她接着活下去。
心怀诗和远方,却囿于农活和小镇。从远方来的摄影师罗伯特和弗朗西斯卡谈起了诗,叶芝的《流浪者安古斯之歌》。谈诗歌谈文学,谈远方的意大利,在弗朗西斯卡的心里燃起了热火。他们共饮一杯,为“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小说比电影更着意表现“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诗意。这个发生在60年代的美国的关于欲望和激情的婚外恋故事,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用相当长的篇幅去描写性爱。那个性解放、经济腾飞的黄金时代,是美剧《性爱大师》和《广告狂人》的背景时代,乡村小镇的农夫之妻和他们不同,她什么也没做就心有所愧。但她还是拥有了四天的激情,与其说是情爱的召唤,不如说是诗意的启发。
霎那光辉即永恒,在给孩子的遗书中,弗朗西斯卡说,如果不是这四天,她无法一生都呆在那个乏味的农场。她一生都在深情回望那充满激情的爱情,却把余生都给了农场和家庭,通过情欲的满足,她从疲惫生活通往诗和远方。如果不是偶然来到小镇的男人给了她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弗朗西斯卡也许会像《革命之路》里的艾坡,为空虚的自我和远方的巴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夜以继日的疲惫生活是旷久的凌迟,最终压死骆驼。弗朗西斯卡最终选择家庭和责任,说不清是疲惫生活葬送了诗和远方,还是诗和远方拯救了疲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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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弗朗斯西卡来说,小镇农场是疲惫生活。而对于罗伯特·金凯这个最后的牛仔来说,高度组织化的市场经济是疲惫生活,“在‘旧世界’里,人强壮而敏捷,敢作敢为,吃苦耐劳,勇敢无畏,而今电脑和机器人终将统治一切。人类操纵机器,但不需要勇气和力量,也不需要上述那些品质。”罗伯特感慨,人已经过时了,“我们正在放弃自己驰骋的天地,组织起来,矫饰感情……牛仔消失了,山上的狮子和大灰狼也消失了,弗朗斯西卡感到不可思议,作为一个牛仔,罗伯特的生活方式正在消逝,而他还能够泰然处之。
罗伯特算不上泰然处之,他的余生都在惦记罗曼斯桥和桥附近的农夫之妻。在与市场打交道的一生中,通过摄影这一艺术形式谋生的他,未尝不是因为备受束缚才不断记取旧梦,“旧梦是好梦,没有实现,但是我很高兴我有过这些梦。”黄金时代发展飞速,人们拥有一切,科技进步,经济发展,却不再自由驰骋,像里尔克诗里的巴黎动物园豹子:“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围绕着古老的灯塔绕行几千年的牛仔,敏捷得像豹,在凡事讲效益、看市场的经济时代里,只能倔强对抗。
故事对人物的设置也是一种对抗:男主角是父母双亡浪迹天涯的单身牛仔,服务于都市文明;女主角是儿女双全恪守责任的家庭主妇,根植于乡村文化,他们相爱并一生彼此守望,可谓“遥远的事物才是美”。传统生活方式的消亡势不可挡,经济时代的生活令人振奋,也令人疲惫,小说不吝笔墨地表达一种近似于物哀的伤感:来自山川湖海的力量正在被现代文明侵袭。电影的改编则更拘于家庭价值的讨论,以对婚外情的美化来强化家庭的价值,强调疲惫生活的责任。这对我这样的观众来说固然缺乏刺激,也使我感到安全和必然:诗和远方的灼热是会伤人的,一片星光很迷人,一片火海则是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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