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端午节,我本来是想在清明节写这篇文,给姥姥;因为我的懒惰,从清明拖到初夏,这也是一种罪,对怀念的不诚信,就是伪怀念。
清明前,我正在读汪曾祺的《人间滋味》,里面全是菜蔬,我也不知道是文豪大手笔里的小菜让我嗅到了儿时的味道,还是从这味道里闻到了姥姥的味道,反正,看着看着,我想她了,那个小老太太。
离开我,二十一年了,这个数,我是算了好几遍才确认,吓了我一跳,我没意识到是如此久远。
当时我仰躺在书房的小坑上,从窗户望去,天,高且远,云,淡如缕。记忆里的姥姥模糊成片断了,近几年我开始怀疑自己在退化,儿时、少年、甚至大学的记忆都一一残缺不全。但零星的记忆不妨碍我想她。
我的回忆破碎了,但也不想找人帮我缝补,虽然我可以找我妈妈,她最小的女儿,但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是那么的想念姥姥,因为我不想打破我没心没肺有人社,何况我们这两代人还不习惯彼此表达内心的情感。
姥姥是在我大三时去世的,在我即将能挣钱给她炫耀的前夕。当时我在济南,姥姥在关外的本溪。
姥姥去世后,我只梦到她两回,第一回是我刚参加工作不久,那时我分配到胶东的沿海一座小城,孤独叛逆,不合群,找不到工作和生活的方向,一个晚上毫无前兆,我梦到了姥姥,在我高中的校园,迎面她拄着拐棍,颠着小脚,穿着她的斜襟外罩,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里拿着几头蒜,我当时惊讶得很,连忙迎上去问,“姥姥你怎么来的?”是的,不管是送什么,我最关心的是她怎么能颠着小脚,走了十几里路?我忘记了是在梦里,我很开心也很兴奋,可是,梦很短,没有结尾就醒了,我只记住了这么一个场景,这么几句对话,我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梦却醒了,那种不甘一直是我难以释怀的心结。因为爸爸单位在镇上分了楼房,我们从村子要搬到镇上去,可是楼房没有那么多房间,要留一间给结婚的哥哥,还有奶奶跟着去,姥姥只能被送到大姨家。也正是从那时,我住校了,也住到了镇上,和姥姥再没有睡在一个坑上,也是从那时,我们就分开了,没想到,却是永远的分开了。可是,在梦里,她还是到镇上的学校来看我,为什么送蒜呢,是个迷。
姥姥不识字,却是有修养的。她的娘家如果严格讲应该是地主,因为她父亲和叔叔在北京开铺子,做买卖,所以娘家在镇上很殷实。姥姥不太爱讲她年轻的事,只是偶尔一提,整个胡同都是她家的,马车门按在胡同口,门槛很高很高,每年过年她爹回来都用驴驼钱串子回来。我知道这是真的,小时候跟着妈妈去一个姨姥姥家(姥姥的姐姐)那个门槛我是爬过去的,房间屋顶很高,很阴凉的感觉,小老太太一脸严肃,现在想来,也是一个闺秀才有的样子。但姥姥的娘家连妈妈也没见过,她的侄子们都外出求学,没有一个有家务农,姥姥不识字,却极看重文化,这也许是她从小熏陶的结果。
因为姥姥,我希望有另一个世界,我希望有两个世界沟通的方式。
我把我第一个梦告诉了妈妈,妈妈说,她要给姥姥烧点纸,告诉姥姥不要再找我,其实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希望姥姥经常来找我,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说的话和烧的纸她能收到,我愿意烧好多好多。
果然,在第一个梦之后,姥姥很久很久没再来我梦里。
我结婚、生孩子,都没再梦到姥姥,虽然我经常想她,想也没有把她想到梦里来,我有点后悔告诉妈妈。我再次搬家了,在这个城市房子换得更大,妈妈也随我在一个小区,我更想姥姥,如果当年我们家有足够的钱或足够大的房子,姥姥就不用送到大姨家,也不用后来近九十岁的高龄被二舅接回本溪,那时,姥姥的儿女们都过得不宽裕,可我总是想,如果我长得足够大,挣足够多的钱,姥姥的晚年会更安稳些,如果,此时,姥姥在的话,我会把她接在我家,给她洗头,带她去看动车、坐飞机,她再也不用手洗衣服,姥姥是一个极干净的人,我会给她自己买一台洗衣机。
第二个梦,不太好,我梦到姥姥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在一间很暗的房间里,我看不清陈设,只看到姥姥一个人坐在那里,还是当年的模样,干净,慈祥,只是房间有些昏暗低矮。我还是把这个梦告诉了妈妈,关于姥姥的事我还想和她分享,只是这次我告诉妈妈,我来给姥姥烧点纸,不是不让她来找我,而是让她知道我想她。那是我第一次,在夜晚小区外面的一个马路上,和妈妈一起给姥姥烧纸,我发自内心的希望有另一个世界,姥姥能感知到我在这里想她。
2021年清明过后,爸爸妈妈照例要回老家老屋住一个月,这次妈妈说让我送他们时先不要回家,去看看姥姥姥爷的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姥姥的坟。在他们村边,周边已被厂房包围,爸爸感叹说,再发展下去可能会被搬迁。这应该是他们杨氏一族的墓地,两人的墓碑较周围的人来说是简单的,妈妈一边和她爹妈唠叨一边擦泪,妈妈每次烧纸都会这样说话,告诉姥爷姥姥谁来看他们,来给他们送钱了,让他们在那边好好的,此时,妈妈也是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收到二舅家表哥的短信,他前几天刚来看过我妈,也就是他三姑,此时,他去看她二姑,也就是我二姨,发过来姑侄两人相依的照片,我的眼瞬间模糊,又不敢让坐在后排的妈妈看到。亲情,有时就是那么的奇怪,说来就来,且汹涌澎湃。
他们杨家子嗣血脉越来越少了。虽然爸爸总说,我身上也有一半杨家的血,即使这样计算的话,也是四处散落令人感伤,也许每个人的一生,每个家族都是蒲公英式的存在。
不久,二姨家二哥给我说,八十多岁的二姨在今年姨父过世后,记忆力衰退得厉害,甚至不记得我了,妈妈的背更驼了,姥姥存活了五个孩子,现在只剩下这两个女儿,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姥姥得多牵扯她们,总会有那么一天,去墓地看她的人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姥姥如此,大家都如此,清明,真是一个让人伤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