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1-4)


我和二哥从河边挖出近半个立方的泥之后,我们四肢的下半节都变成了黑色,二哥说:“没事,待会儿洗洗。”然后他又埋头干了起来。我们在用泥土筑一座台球桌。我在旁边装模作样的帮他,他一边干一边说“有小工就是快”,神情像极了一个手艺精湛的泥瓦匠。

二哥筑这个台球桌是为了和街上的台球房竞争。从价位来看,二哥的台球桌比较有竞争力,他打算把价钱定在一毛钱一局,而街上的台球房是五毛一局。而二哥的台球桌也只有人家的1/5大,球用的是瓷溜蛋(玻璃弹球),把直挺的细杨树枝去皮打磨杆头上用黑胶布缠一个橡皮粒儿,这就有了球杆。

在一切准备得当的时候,太阳已经蹲在了地平线上。而河对面的老太太肯定很纳闷,那两个孩子在那儿蹲了一下午做什么,有几次她几乎要站起来绕到很远的桥上过河过来看看。

二哥对我说:“明天到学校里跟你们班的同学说说,叫他们放了学都来玩。”

作为一个12岁的少年,二哥的经济头脑和实干态度实在超出了他的年龄应有的常态,我想这是受到外出经商的他爸我三叔的影响。

早上到了学校,我从第一排开始挨个告诉我的同学们“傍晚放学去河边的长台,有台球打,一局才一毛钱”。

二哥比我高一个年级,他上五年级了。中午放学,他在我们教室门口等我,我一出来他劈头就问:“说了没?”

我:“说了。”

他似乎不太放心:“下午再说一遍,要不他们就忘了。”

事实证明二哥想的很周到,到了下午我都把这事忘了,直到放学后二哥找到我,我才突然想起来要去经营我们的台球,之前我还打算叫上他去“打敌人”。他又问,你说了没。我说,说了,可他们没说去不去。对他撒谎我从来不脸红心跳。

一出校门我吓了一大跳,门外聚集了一堆人,有男有女,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好多我还认识。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二哥说,这些都是要去看打台球的。我不禁暗暗佩服。

二哥和我走在前头,身后跟了五十几号人,浩浩荡荡的向河边走去。二哥走的意气风发,这种情绪很快感染了我。很多年后看电影《古惑仔》的时候,我再次感受到那种情绪。沿途老百姓闹不明白怎么回事,有的猜测:可能是学校组织活动,可怎么没见老师啊?啊,老师先去了,让班长和副班长带大家去。嗯,是,肯定是。就这样,我在那个人的心目中成了副班长。还没到河边,五十多人的队伍就剩了二十多人,路上不断听到“勇勇,来家吃饭”“苹苹,回来给我打个酱油去”的声音。

到了河边,有人问二哥台球桌在哪。二哥手指那个用泥巴筑成的球桌说:“就是它了。”

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

二哥脸色很难看,但很快镇定下来,对我招招手:“三儿,过来,咱俩先来一局!”

我拿起扒了皮的杨树枝跟二哥你一杆子我一杆子的捣起瓷溜蛋来,并假装陶醉的大呼“好球”“过瘾”“厉害啊”“糟了糟了”,脸上表情十分丰富,喜怒哀乐怨都有了。看的他们也很紧张。一局过后,有几个男生喊“让我来试试,让我来试试!”

“一人一毛。”二哥伸出手去,上面沾满泥土。

其中一个很痛快的给了二哥一毛钱,另一个说我今天没带,明天上学再给你。

二哥很老成的说,小本经营,概不赊欠,你不打有人打。

那人就拿出了一毛钱,假装惊呼:“啊,没想到这个口袋里有一毛钱,太好了,给!”

于是他俩就不亦乐乎的打起了台球。

二哥让想打的先交钱再排好队,一直到了太阳落下去,还有人交了钱没轮到,他们嚷嚷着要二哥退钱。二哥说,你们到底想不想打。他们说想。二哥说,明天让你们先打,要不明天你们又要重新排号。他们觉得有道理就先回家了。

我和二哥往家走。

我说数数钱。

二哥说,先别,让他们看到不好,到家再数。

我怀疑他要自己偷着多拿一部分钱,于是路上一直盯着他的口袋。

到了他家,我们躲在石榴树后面,他拿出钱来数,一共21毛。

我说,不对,一人一毛,一局两人打,怎么会出来单数?

二哥也面带疑色,一会儿他大悟,这里边有我原来的5毛。

我还是怀疑二哥做了手脚。

二哥为了表示大方和消除我的疑虑,他把11毛给了我。这使我更加坚信他做了手脚。

这个傍晚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巨款,是巨款,不用加引号,因为在此之前,我持有的现金从未超过5毛,从“毛”到“元”是一个数量级的差距。

然而晚上我并没有握着这笔巨款激动的难以入睡,反而很快睡着,因为实在是太累了。

睡觉之前,我把钱用塑料袋包了放到院子里从东到西第3列从南到北第7行的一块地砖的下面,我在学校里就是坐第3列第7行,所以这个忘不了。

天亮了,我被爸爸叫醒。我看到院子里站了好多人,有大人有小孩,吵吵嚷嚷,模模糊糊听见“叫他出来,把钱交出来”。

爸爸问,你跟人家要钱了?

我说,没有啊!

这时一个孩子冲到眼前来说,你说谎,你和你哥哥一起要的钱。

我说,我没要,他要的。

退钱!退钱!退钱退钱退钱!

一个大人站出来说,小小年纪不学好,骗钱!!

我觉得尿急,想冲过人群去厕所。

好小子,想跑,没门!两个大人一边一个抓住我。

我急的大哭,一哭尿也憋不住了。

我爸把我叫醒,问我怎么了。

我怔了半天说,做梦了,好像还尿床了。

我妈从厨房里跳出来,惊呼:什么?!这么大还尿床?!

上学的路上,二哥走的器宇轩昂,我却无精打采。我告诉了他昨天晚上的梦,但没提尿床的事。

二哥满不在乎的说,不用怕,咱这是正当收入,告到法院都判我们赢。

虽然当时我不知道法院是谁家的院,但看到二哥那坚定的神情,我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二哥一边走一边说,照昨天那架势,一个台子是不够了,这样,今天中午放了学咱再去理一个。

我说:恐怕时间不够吧?

他说:够够够,11点放学,两点半上课,中间三个半小时呢。

我说:那不睡午觉了?

他说:不睡了。

我说:我妈肯定不让我出去,她肯定以为我去下河洗澡了。

他沉思片刻说:呃……这样吧,今天傍晚的时候,你组织大家打台球,我自己理。

我说:好。

到了下午放学,我和二哥走出校门的时候感到纳闷,今天怎么没人等在那里?

我说:不对。

二哥说:什么不对。

我说:今天怎么没人。

二哥说:我让他们先去场地排队了。

我说:他们不会不等我们去就开始打了吧?

二哥说:不会,他们没球杆和球,都在我这儿呐。

我们跑到台球桌那儿的时候,现场的情况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我看到有两个人已经趴在我们的台球桌上打球,而且很快明白他们是自己带了瓷溜蛋自己修了一个球杆杆。还有人在河边来来回回的忙碌,仔细一看竟是在学我们的样子修造台球桌。

二哥说:看来是低估他们了。

我问:怎么办?

二哥说:没事,看我的。

他走到球桌旁,对群众说:“你们听着,你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吗?你们是在犯罪!宪法里说了,不经别人同意就动用别人的东西被发现的话就要任凭主人罚款!你们知道吗?!宪法!宪法说的!”

话说完出现了为时不短的寂静,只有来往于河边和场地挖泥的人没有停下来。

二哥又冲着远处的那些挖泥的说:“还有你们,唉,你们!你们这么做也犯法——你们犯了‘上行下效罪’——就是跟别人学,这也是犯法!这个宪法也说了,宪法,你们懂不懂?!”

大家都懵了,包括我。当然我不是害怕,而是在琢磨“宪法”是什么,难道比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更厉害吗?其他人则被二哥的义正词严而威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好,只能坐以待毙听凭二哥发落。

二哥一时也没做什么反应。我想他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想如何惩罚群众。他走到我身边趴到耳朵上说,你说我要他们一人两毛行不行?

我不大理解:“啊?”

他说:“根据宪法,我们可以要随便罚他们钱的。”

我不懂宪法,但经验告诉我随便罚多少钱都可以是不大现实的,再联系到昨晚的梦,我说,算了吧,要是要了他们的钱他们真该带着爸妈找到我们家里去了。

二哥点头道:“那好吧,我就法外开恩,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以后不要这么干了,还有正在建设的球台必须停工,否则后果自负。”

那个时候二哥就知道“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道理了,于是我就按照他说的去唱了一会“红脸”。群众自是如同得了大赦,只差山呼“皇恩浩荡”了。

然而这件事的后果是我和二哥都没有想到的,我们再次邀请大家排好队打台球的时候,所有人都表示不打了。我认为他们肯定是被二哥的宪法吓着了。

所有人都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玩了,空荡荡的场地上就剩下二哥和我还有我们的球台了。

经营台球的失败让二哥很沮丧,因为如果能够持续经营的话,我俩每人每天就能拿到一块钱,然而这个营生破产了。二哥总觉得再此之前本来每天拿一块钱,而从今天起却不能拿了,虽然他只是昨天一天得了一块钱。

我则觉得无所谓,我已经开始想那一块一毛钱怎么花了。

失去台球事业的二哥整天提不起兴致来,他说他要自己呆几天,以后的几天也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猫在家里干什么。

星期六下午(那时候星期六上午都是要上课的),我去二哥家找他,看到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本书。我上前一看,书的封皮虽然残破了,但仍然能看到书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我早就听说过,但见到却是第一次。

我上前拿书说:我看看我看看。

二哥挡开我的胳膊说:你还小看不懂。

我说:那你也还小,你才比我大半年。

二哥说:这样,你能把这个作者的名字一口气读下来我就给你看。

二哥把封皮上作者的名字展示给我看——(苏)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

我试着读了一遍,果然读错了。二哥很得意,张口把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他这几天呆在家里背诵这个人名啊。

我看那本书那么厚,本来就没兴趣和耐心读,而且我猜测二哥也就是背个作者的名字而已,于是我叫他出去玩。

他说:“我就说你小吧,还不服,你就知道玩,你自己玩去吧,我还得看书呐。”

说完他继续躺下看书。

我暗自好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看。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看。

难道这书真的有那么好看?

我趁其不备,上前一把把书抢过来,跑到院子里,趁他追过来前看了一眼。他正在看的一页上有这样一段:

保尔一向有点怕她。她口齿很伶俐。现在她挨着保尔坐在木料堆上,紧紧搂住他,大声笑着说:“嘿,你这个手风琴手可真棒!可惜就是小了点,要不然倒是我称心如意的小女婿!我就爱拉手风琴的,他们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保尔羞得满脸通红,幸亏是晚上,谁也看不见。他想推开这个淘气的女孩子,可是她却紧紧地搂住他不放。

“亲爱的,你要往哪儿躲?真是个小冤家!”她开玩笑地说。

保尔觉得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贴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局促不安,四周的笑声却惊醒了素常寂静的街道。

保尔用手推着加莉娜的肩膀,说:“你妨碍我拉琴了,离远点吧。”

于是又是一阵戏谑和哄笑。

我看的入神,没有看到已经走到旁边的二哥,他一说话吓了我一大跳。他说:好看吧?还有更好看的呢。他拿过书翻了几页指给我看: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清晰的滴答声。两个人谁也没有睡意,再过六个小时就要分别,也许从今以后永远不能再见面了。两个人思潮起伏,都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是,在这短短的几小时里,难道能够说得完吗?

青春啊,无限美好的青春!这时,情欲还没有萌动,只有急促的心跳隐约显示它的存在;这时,手无意中触到女友的胸脯,便惊慌地颤抖着,急速移开;这时,青春的友谊约束着最后一步的行动。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什么比心爱姑娘的手更可亲的呢?这双手紧紧地搂住你的脖子,接着就是电击一般炽热的吻。

从他们建立感情以来,这是第二次接吻。除了母亲以外,谁也没有抚爱过保尔,相反,他倒是经常挨打。正因为这样,冬妮亚的爱抚使他分外激动。

他在屈辱和残酷的生活中长大,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欢乐。在人生道路上结识这位姑娘,真是极大的幸福。

最后的几个小时他们是紧挨在一起度过的。

……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是的。熟悉的、火一般的热吻封住了他的嘴。她那柔软的身体如同弹簧,又是何等顺从……但是,青春的友谊高于一切,比火更炽烈更明亮。要抵挡住诱惑真难哪,比登天还难,可只要性格是坚强的,友谊是真诚的,那就可以做到。

天已经渐渐透亮,他们才入睡。临睡前他们再三约定,谁也不忘记谁。

我红着脸把那一页看完,嗫嚅着说:能不能让我拿回家去看几天?

二哥把书抢过去说:那可不行,你想看就来我这儿看好了,但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我猛烈的点头表示答应。

自从二哥发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好书,他在我面前就起了势。之前,他跟我可以说很平等的,我连哥都不叫他,就直呼其名;他支使我干什么事情,我可以选择敷衍甚至直接拒绝。但自从借我看了书,他就在我面前趾高气昂了。

你知道保夫鲁沙是谁吗?这是二哥在那几天里最常对人说的话。当然,被问到的人没有一个人回答的出来。其实这个“保夫鲁沙”就是保尔的完全形式,“保尔”是冬妮娅对保尔的昵称,还可以叫他“保夫卡”。每次二哥给别人解释完这个,大家都会对他产生无限的崇敬,因为他不但知道什么是“宪法”,而且还能知道一个人的三个名字。

但是很快大家对一个人有三个名字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二哥必须弄一点新的东西才行。

农忙的间歇我家要造新房子,于是我被安排到二哥家去跟二哥睡在一张床上。

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二哥从枕头下掏出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天龙八部》,他郑重其事的对我说:“这本书比《钢铁》更好看!”

我接过来看,从第一页开始看,但觉得无聊,根本不如《钢铁》好看,我如实表达了我的意思。二哥拿过书去,翻到中间的一页让我看。只见有一个叫萧峰的一个打三个,其中一个叫什么老怪,但我仍然觉得无聊,那个叫萧峰的连续出了三招相同的招式,现在我知道那三招叫“亢龙有悔”,当时只觉得这个人太没劲了太没新意了,于是对二哥说:“没劲,我得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二哥很敬佩的看着我,说:“你好厉害,跟台灯面对面都能睡的着!”

我说:“这有什么。”

又到晚上睡觉时间,这次二哥只看了一会儿《天龙八部》,就关了台灯钻进被窝。

我说:你怎么不看了?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却问:你说陈青青像不像赵雅芝?

我说:不大像吧?

他说:像,怎么不像?

我说:哪儿像?

他说:哪儿都像!你就没觉得你们班的女生有像女明星的?

当时我认识的女明星也就赵雅芝再就是《还珠格格》里的一干人等。我想了想说:我们班王欣欣长的像紫薇。

二哥说:就是嘛,你看你们班都有长的像紫薇的了,还不许人家陈青青像赵雅芝?

我说:好吧。我答应她像。

他说:嗯,我也答应你王欣欣像紫薇。

然后我们都变得无话可说,假装睡过去了,装着装着就真的睡过去了。

很多年后我再看王欣欣的时候,觉得她不但不像紫薇,而且连漂亮都算不上。但二哥对陈青青的痴情仍然没有改变。只是有一件事情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很多年后,陈青青成了我的女朋友。

那天晚上,我们装睡,我是真的睡着了,二哥却是实实在在的心怀鬼胎的装睡。

我睡着不一会儿,他就把我晃醒,说要跟我进行一项计划。

我问什么计划。

他说:星期六下午,你叫上王欣欣,我叫上陈青青,咱们四个一起出去玩。带上上次赚的钱。

我问:为什么要带钱?

他说:带女孩子出去能不带钱吗?

就这样,这个周六我就要人生里第一次“带女孩子出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星期六,又好不容易挨到上午放学。第四节还有大半节课的时候我就收拾好了书包等放学。终于放学了,我等在教室门口。看到王欣欣和一个同学一块走出来的时候,我走上前去。

我表情严肃的说:唉,王欣欣,你过来一下。

她跟我走到走廊的角落问:什么事?

我说:今天下午我二哥要请你出去玩。

她说:你二哥?

我说:嗯。

她说:请我干嘛,我跟他又不熟?

我说:没事,他人很好相处的。

她说:我不去。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跟他又不熟。

我说:他人很好相处的。

她说:我不去。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跟他又不熟!

我说:我们带钱了。

她说:带钱也不去。

我说:我们给你钱。

她说:给钱也不去!

我急了,说:不去拉到。

二哥在学校门口等到我,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她答应了没?

我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二哥气的连话都骂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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