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熙
一
《世说新语·言语》一卷里,记载了一个故事。
三国吴灭国之后,吴国名将陆逊之孙陆机从故乡吴郡华亭北上洛阳求官,拜见了晋武帝的女婿王济。
王济是当时北方政权的当红人物,又是皇室宗亲,见到南方亡了国前来求官的陆机,不免有点居高临下的凌人之气。
王济出身山西晋阳,喜欢吃羊奶酪,接见陆机的时候,他在面前摆了大碗羊奶奶酪,对陆机说:
"卿江东何以敌此?"
陆机回答说:
"南方有千里湖的莼羹,没加腌豆豉,就比得上了。"
我从小喜欢吃猕猴桃,小时候在外婆家,一到夏天,溪边、浅滩,一株株野生的猕猴桃树上,都挂满了饱满的猕猴桃。
每次和小伙伴们在溪边嬉耍之后,我总喜欢摘下几个,回家用塑料袋包好,几天后再拿出来,那味道,清新甘美,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后来求学和工作都在外地,很少有时间在故乡猕猴桃成熟的时候再回到外婆家,再去那老地方摘几个野生的猕猴桃一饱口福。
但是,每换一个落脚之处,我总是首先找到最近的水果店,去买猕猴桃。
后来发现,原来猕猴桃有很多品种。负责的店员有时会为我推荐——"这是进口的红心猕猴桃,我们国家自己产的不能和它比。"
每每这时,心里还是会敏感,加上心里一股乡愁,我也会向陆机一样充满较劲之心地回答说:"我们老家溪边浅滩野生的猕猴桃,不长红心,就比这好吃了。"
大概每个人的心里,都会为这样一盅莼羹,或是几颗猕猴桃,永远留下一个空间。
若是有人竟用言语侵犯到这个空间,不管有意无意,我们必当反唇相讥回去。
虽然那一盅莼羹、那几颗猕猴桃,我们可能再也无法吃到了。
而这无关不包容,无关不大度。
二
前段时间,正在看书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位长辈的短消息:
"明天我父母就要离开故乡了,人一走,老家房子就将轰然倒地。"
消息后面,这位长辈又给我发了一张照片,那是她的父亲在祖屋轰塌之前,伏在旧几案上写的最后几行诗。
其中有一句,老人写道:
"别祖离亲去不还,家山从此见时难。"
字迹婉转催剥,一勾一划都带着一股落寞失意。
我看着眼前这几行字,回忆起这位长辈曾和我说起的,这个即将消逝的小院,曾经的光景:
那时,老人会带着家人给院子里的桔树、茶树、春树、三角梅剪枝;会从仓房取出小锄头熟练地在院子里铲除杂草;会在忙完农活之后,从屋里的木箱子里拿出几个大橘子,坐在干干净净的树底下开开心心的吃起来……
或忙或闲,总是说不出的惬意自在。
我最近在准备搬新家,这位长辈知道后,跟我说:"什么时候搬,记得告诉我,我要带着自己养的兰花,过来给你道喜。"
接着她又说起了自己一些关于养兰的小事,很自然的,又回忆起关于故乡,关于那处已然消逝了的故乡小院的事。
然而说起这些,她如数家珍,不见伤感。
三
前些天读到一本书,书名叫做《当下的力量》,作者是埃克哈特·托利,他曾在剑桥大学担任研究员和导师。
书里,作者提到,造成我们痛苦的,是一种叫做"思维认同"的东西。
作者认为,"大脑的思维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制造我们的痛苦,我们人类最基本的存在性焦虑和永远在外在世界无法寻得满足的肇因,都来自于大脑的思维。"
很多我们感到痛苦的时候,有一个感受总是存在,那就是"我不喜欢我自己",作者在这个状况下若有所悟——
既然我不喜欢我自己,证明事实上就有两个我,一个是"我",一个是"自己"。
作者发现,"自己"是思维构造出来的,是"假我",恨"自己"的那个"我",才是真我。
思维总是不能停留在当下,它要么指向未来,要么,回忆过去。被思维牵着走的"假我",自然会感到无法安于当下,进而产生焦虑。
我无意否认作者说理之正确,恰巧相反,我认为他说的很对,可以帮到很多不幸染上抑郁的人从焦虑中抽离。
我只是不知道,作者的"真我",会不会有对过去的记忆,会不会仍然保持对未来的憧憬。
对南方千里湖的莼羹的记忆,陪着陆机背井离乡,那是他的故土之思,也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
对故乡溪边浅滩野生猕猴桃的记忆,则让我在结束一天的劳累工作之后,有一个可供追忆的意像,这追忆,让我心生温暖。
这很重要,即使它只是"假我"的一个组成部分。
四
起码当负责的店员和我说起,"这是进口的红心猕猴桃,我们国家自己产的不能和它比。"
我能非常有底气地怼回去:
"我们老家溪边浅滩野生的猕猴桃,不长红心,就比这好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