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鬼知道这个夏天我们经历了什么。
我们开着车走在乡间田野的小路上,转过一个又一个弯,窗外切换着不同的风景,稻田正绿,风掺杂着蝉鸣,扑面而来的是带着花籽气息的燥热空气。
眼前很像电影《杀人回忆》结局的那一幕,车里没有人说话,气氛更加压抑低沉,我探出头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屋群,害怕,仿佛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02.
再转过一个弯,我们下了车。
前方是紧闭的铁门和布满尖尖玻璃渣的高大围墙。男人下了车,走在我们前面,弓着背,靠近铁门站着。
我这才有时间好好打量他。个子不高,剃得不干净的短寸平头,黝黑的皮肤,还有发灰的条纹短衫,好像很久没有打理过却又让人感觉干净的样子。男人向电话里说着什么,不久,两个年轻的姑娘走过来,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门打开。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铁门,院子不大,四层新建的灰白楼房正对着铁门,空旷的操场上远远站着几个人,像是穿迷彩服的军官,他们围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什么,远处还夹杂着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咧嘴男人走过来,面带微笑,把我们带进会议室,那两个年轻女孩马上送上水,不说话,并排站在一侧。
虽是南方最燥热的季节,会议室却冰冷得让人心颤,空调开得很低,木质的家具也没有温度。咧嘴男人开始侃侃而谈,我没有看他的眼睛,低着头独自发呆,男人坐在角落没有说话。
这是一家刚成立的特训学校,专门从事特殊问题少年的特殊教育,三十个“问题少男少女”,四个教官,三个年轻的心理老师。
03.
咧嘴男人便是校长
校长仍在谈着他的教育理念,我抬起头,看着他透着自信的眼睛,犹豫了好久才开口,“我们现在能见见她吗?”似乎打断了他的兴致,“当然可以”,仍然是标准的咧嘴微笑,两个年轻女孩离开了,他继续说着,“不过,孩子的父亲最好还是不要见她,免得让她想家”。男人有一丝失望。
我们随校长离开会议室。屋里更冷了,男人一个人坐着,低着头,双手互相摩擦着。
校长把我们领到会议室外的大厅,一个小男孩走进来,他见到陌生人似乎很开心,呵呵笑着,伸手摸我们的相机,一点也不怕生。
没有理他,我看着四周冰冷的白墙发呆,想着即将要见到的女孩。
来的路上一路想着,一路发呆,听着各种版本的关于她的故事,直到我们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姐姐”,一个娇羞的声音向我靠近。我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小女孩,剪得碎碎的很清爽的短发,晒得发黑的皮肤,水汪汪像黑葡萄的眼睛,蔷薇花般的脸庞,属于十四岁的美好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竟像我最爱的千寻一般。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从小母亲便离开家,和严厉的父亲奶奶生活在一起,黑乎乎的两间房子便是家,没有陪伴,没有享受过片刻家庭的温馨。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似乎更加美好,一个能给自己温暖和爱保护自己的人,一群能在深夜大街上一起喝酒聊天的兄弟朋友,所以逃学,所以打架,所以只能一次次逃避羞耻的只有痛苦和寒酸的家。
我不相信世间的任何一件事没有理由,即使是恶,背后也有比之更恶的事,正如你错漏百出的青春。
十三四岁,是那个爱写日记爱幻想爱发呆爱傻笑的年纪吗,爱收藏一些小玩意,爱大声地唱歌说话,爱与所有有趣的人成为朋友,爱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那个感觉下一秒就可以拥抱到全世界,想飞就能飞得起来的年纪。
女孩啊,好想告诉你,谁没有一段错漏百出的青春呢?谁没有爱过一个让你变疯变傻的人?谁没有一帮不能丢下的狐朋狗友?谁没有一段不想提起的回忆?
有些人身在局外,却不懂其中的艰难,便会无端指责;有些人虽经历过,却难以再感受到当初的苦楚,才会妄加批评。无论是人生的哪个阶段,其实我们都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走过的,有方向,还是会迷路,有建议,还是会失误。
幸运的人,他们在迷茫中渐渐走了出来,不幸的人,他们仍然深陷其中越陷越深,但没有对错,时光总有一天会让我们明白所有的道理。虽有早晚之分,但幸运的人也不会永远幸运,他们只是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坑,抉择与纠结还在继续,因为生活就是由这样的一个个考验组成的。深陷其中,叫体验,走过了,叫回忆。
04.
“姐姐”,她继续叫着我,打断了我的沉思。我笑着,好想给她一个拥抱,就像拥抱十三四岁的自己一样。她和我们笑着聊天,透出洁白的牙齿,这笑容瞬间吹散了燥热凝固的空气。
我们笑着聊天,女孩给了我们一封信,写满了她的心事,或许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已经让她下定决心有所改变。
男人买菜为生,起早贪黑,挣的钱不多,艰难维系着那个破碎的家。无力改变,花光积蓄还借了一大笔钱把女儿送到这里。此刻男人不能露面,弓着背躲在门后露着的小缝看着心爱的女儿,满是宠溺的神色,让人忘了男人背后这个家经历的所有伤痛,期待看到女儿却又小心翼翼地躲在身后,像极了儿时父亲教我骑自行车松手后关心紧张的眼神,连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也是条条伤疤。
“姐姐再见”,女孩看着我,不早了,我们打算离开,“嗯,你要好好的哦”,感觉说再多也是苍白的,“嗯,你要好好的哦”。
再次,大门紧闭。
开着车走过来时的路,稻田起了微风,吹过发梢。在车上我回过头看着后排的男人,想安慰却也说不上什么。
“叔叔多久来看她一次呢?”我小心问着。
“每周一次吧,有空就来”他谨慎地回答。
嗯,原来这条路你每周都会走啊,那么长的路,你都在想些什么呢?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呢?也是这样不说话吗?我对着窗外发呆。
稻田波动着,一阵阵稻香在鼻翼散开,倒像是宫崎骏笔下的夏天。路边的荷花,粉白相间,一望无际,格外平静。
可是孩子啊,其实我们所有人都爱你,只是爱你的方式不同,青春跌跌撞撞,总有些人要不辞辛苦地陪你走下去。这个,永远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