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白兔羹(三)

·herosmilk

没有人见过大白兔。

自从百年前人类科技文明引发的那场大灾难后,这颗曾经的水蓝色星球只剩下了覆满陆地的断壁残垣和占据表面积70%的惠安海水。人类终于为自己的狂妄自大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数以十亿计的人类在地球气候与自然环境的剧变中痛苦地死去,而仅存的人类苟延残喘着,于地狱一般的末世光景中探寻着生的希望。

而大白兔,这种纯白且柔软的灵魂,自此只出现在后世对从前生活的描述中,一代又一代末世居民怀念 它们,就像怀念着祖先生活着的那个放纵又美好的时代,充满了神往以及失去后的哀愁。

今天轮到D.W.所在的小队出门寻找食物及饮用水。

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十七岁男孩,长时间缺乏紫外线照射的皮肤呈现出灰紫色。他小心翼翼地关上地下通道的铁皮门,暴露在了末世苍白的阳光下——更像是融化在了阳光下——今天的温度不高,即使现在是从前意义上的夏季。厚重的扬尘隔离了大部分来自太阳的辐射,但他不觉得冷,相反,他的心率难平,握住小口径自动步枪的右手在微微冒汗。

他知道自己正在踏上一场凶险的寻找之旅,尽管自十五岁开始独立办事起,已多次拥有这种经历,但地下通道之外的那个世界,早已不是人类能够随意主宰的旧世界,他的每一步,都可能徘徊在生与死的界限上。那场大灾难带给了这颗星球许多改变,生物的异变,气候的更改,地理环境的变迁……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往最恶劣的状态前进,唯独人类仍然是那样脆弱——不,失去了科技造物的外力帮助后,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弱小了。残存的人类没能像远古的先祖一样枝繁叶茂,称霸四海,只能如同蝼蚁一般小团体聚居于大楼废墟、地下通道或是高山岩洞中,依靠着搜寻前人留下的遗产过活。

D.W.是今天搜寻队伍中最后一个出门的,他迅速而谨慎地靠近这座地下通道外的庞大城市。今天的目标是之前从未踏足过的城市东南角,地图显示那里曾经坐落着一座面积可观的城市公园,D.W.决定去碰碰运气。

他按照之前计划的路线往目的地移动,避过几场呼啸而过的风暴,小心潜伏着不被街巷间逡巡的、早已不知由什么物种变异来的怪物发现,还将沿路碰见的小物什塞进背包:玻璃瓶,铁片,煤球,木条……垃圾?或许百年前的人类看见这些东西会不屑一顾,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路上很顺利。这大概就是生活在城市中的好处。尽管整个地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城市也变得颓败不堪,但总还保有旧时格局,与留存下的地图标注并未有太大差距。公园已在眼前。

D.W.躲藏在距公园铁篱墙一街之隔的某处断墙后,窥探着这片沉默宽广的废墟。通过或立或倒,杂乱地占据公园土地的枯木,D.W.可以想象当年这里郁郁葱葱的模样,然而现在这里只剩下了风吹过后的细声嘟囔——至少表面看去是这样。

D.W.决定翻墙进去看看,他希望能在里面找到可以饮用的水。

但他的行动很快就被迫停止了,他感觉到有一个东西擦过了自己的脚边。他警惕的目光与小口径自动手枪的洞口几乎同时对准了脚边的不速之客。那是一团沾了黑色油污的毛球,正悠闲地蹦过D.W.的身畔,毛球的身下有四条腿,毫无疑问这是它蹦跳的工具,但油污的侵袭让D.W.无法分辨它是否有尾巴。它是活的,D.W.仍然无法放下警惕,直到这个小东西懵懂地回头观望——是一只兔子。

D.W.松了一口气。

尽管自大灾难爆发以后,人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大白兔的踪迹了,但各种黑色、灰色的兔子,却仍在末世中随处可见。它们似乎很快地适应了天翻地覆的巨变,仍然在路边旁若无人地啃着草——只要有草——也无数次地成为了末世人类的盘中餐。兔子就是兔子,它在自然界中的职责似乎从未变过。

D.W.放下了举枪的手,他决定放过这只兔子。

它身上的油污让D.W.害怕。他知道那是什么。不安全的、不可饮用的水面上总是飘浮着这种成分复杂的物质,没有人敢对漂荡过这种水的食物下嘴。

况且这只兔子也活不长了。没有生物能够在这样的油污包裹下存活。

D.W.跟在蹦跳的兔子之后从掩藏的断墙走了出来。他的生命还远未到无法继续的时候。他要去找水。

他花了一点力气翻过铁篱墙,神秘的城市花园在他面前展开。

一幅寂静、苍白、难以描述的画。

D.W.开始他的搜寻,他渴求在这个地狱的小魔盒中翻找出礼物,什么都好,但最好是安全的饮用水。他的目光如同细密的网覆盖住公园里每一寸走过的土地,四周死去的树乖巧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隐匿在树影背后的秘密它们缄口不谈。好在D.W.一刻也没有放松自己的警觉,他的耳朵竖起来,像兔子一样,捕捉着风中细碎的声音,手下却一刻不停地挑拣着似乎可用的东西,他争分夺秒。

终于,他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

不,不是危险。很轻,像什么在轻拂书页。

“哗——”

“哗——”

是水流的声音!

D.W.的心被狠狠地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燃起了希望。尽管这个希望有很大几率会陨落成失望,但在这个绝望的时代,老天投射出的一丝希望之光已经令他欣喜若狂。

他循着水流声往公园深处找去。

穿出树林后D.W.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片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居然有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小洼,洼里是浅浅的,清澈的,似乎能够飘出甘甜滋味的,水!

不浑浊,没有油污,不带奇怪的色彩,也没有恶臭。

D.W.赶紧掏出包里的液体试纸,小心地取出一滴洼里的水滴在试纸上。水滴在试纸上肆意地舒展,没有带来一抹异色。

他的希望之光升上天空,炸成了焰火。

已经来不及宣泄喜悦了,D.W.翻出包里最大的水袋,将袋口对准水洼上方山丘表面的一个小洞,正是从小洞中汩汩流出的细流汇成了水洼中浅浅的一池水。D.W.注视着水流缓缓流入水袋,如同一个父亲在温柔地注视着他的孩子。今天将是他满载而归的一天,满满的一背包水,不需要繁琐的过滤,也没有即使过滤了还是难以入喉的口感,他将为他的聚落带去至高至纯的享受。而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个水源,是否取之不竭虽仍有待考究,但只要它还在往外涌水一天,他和他的族人就可以暂时免受缺水的困扰。

D.W.沉浸在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中。想象中的生活是如此美好,以至于他的耳朵也和他一起迷醉了。

翅膀撕裂空气的尖啸他没有听见。

好在遮天蔽日的浓重阴影把他惊醒了。

他没能再照顾他的水袋,在腥臭的恶风扑来时他就地一滚,躲过了致命的一击。抬头看去,一只庞然大物正挥动巨翼升入天际,硕大的象鼻,锐利的鹰爪,D.W.认识这种怪物,象鼻鹰身兽。

关于象鼻鹰身兽的目击传闻屡见不鲜,这种诞生于末世的怪物以其鹰身象鼻和巨大无比广为所知。但D.W.从未想过它会有如此巨大,展开的双翼甚至足以遮蔽这片空地。他紧贴在山丘壁上,眼睛一眨不眨锁定象鼻鹰身兽,等待它第二次俯冲攻击时的破绽,竟然忘了害怕。

只一个呼吸之间,象鼻鹰身兽再次俯冲而来,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压迫得空气都在微微震颤。千钧一发之际,D.W.紧急向前扑倒,与怪物巨大的面门正好擦过。象鼻鹰身兽庞大的身躯令它已经没有了改变动作的余地,它结实地撞在了山丘上。

山丘承受了这惊天一撞,丘壁上被撞出一个大洞。碎石乱飞,D.W.侧滚几下,竭力避开飞溅的石块与象鼻鹰身兽翻倒的身躯。他背包里的小玩意散了一地,但他不敢去捡,他明白这只怪物不会这么轻易地倒下。

果然,象鼻鹰身兽又站了起来,除了脑子还有点不清醒外,它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D.W.不打算趁怪物还未清醒的这一小段时间逃开,因为枯木林子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这只快若流星的肉弹。目前来看,山丘上的洞是救命的唯一法门。

象鼻鹰身兽清醒得很快,它的眼神重新聚焦在D.W.的身上。D.W.不再犹豫,绷紧身体奋力一跃,正好落入丘壁间的大洞中。但D.W.并没有忘记这只怪物灵活的鼻子,他一面尽可能地往洞深处钻,避免被怪物的鼻子勾住,一面不停地回头,观察这只怪物的新动作。

然而奇怪的是,象鼻鹰身兽没有做更多的动作,尽管它非常愤怒——从它不绝于耳的怒号可以听出来——但它既没有伸鼻子也没有转而在山丘上发泄情绪,似乎拿D.W.毫无办法。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D.W.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接下来他只需要耐心等待象鼻鹰身兽悻悻离开即可。

作为谋杀时间的手段,他开始关注这个被撞开的洞。

这个洞并不大,呈不规则的圆柱形,长度也似乎只有5米不到,但是在被撞开一面的对面斜上方,还有一个仅能供一人爬过的小洞,从洞里透出茭白色的光亮,这令D.W.十分好奇。

他马上将想法化为了行动。

当他从小洞中艰难爬出后,他看见了此生再也无法忘记的场景。

那是大白兔,满坑满谷的大白兔,可能比已知记载还要多得多的大白兔。即使这个山洞广大到装下好几个足球场都绰绰有余,这些大白兔还是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在洞顶无数璀璨如明星的矿石映照下,这些大白兔如同天上降下的浮云。那是一种晶莹无暇的白,饱满,轻盈,朝气,富含柔软的美,不同于末世千百种白中的任意一种,是不被末世允许的禁忌。而此刻它们聚集于此,彷佛是这个山洞贪婪的收纳了世间残存的全部美好!

D.W.惊讶得失去了发声的能力,然而这还不是令他震惊的全部。

在这个山洞中,流淌着一条不宽的小溪,溪水比D.W.见过的最肮脏,最致命的毒水还要恶心数倍——这是一条闯入云端的黑色毒蛇,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死亡气息——可意想不到的是,随着溪水的流动,不断地有大白兔跳入水中。它们洁白的身体脯一入水便立刻被染成黑色,裹上污渍。它们哆哆嗦嗦发出细碎而又痛苦的叫声。它们在水中奋力地扑腾,以避免被淹死,一路随水流流到益渐狭窄的下游,才精疲力竭地爬上岸,很多兔子上岸后只剩下了喘气的力气。但它们还是会轻声交流,在远离了那只咆哮的象鼻鹰身兽后,这些细细的声音在D.W.听来竟然…竟然充斥着欢愉和欣慰?!

一开始D.W.并没有明白这些大白兔形同自杀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直到他的目光顺着溪水到达下游,一切都明了了。

——下游的出口就是那个汩汩流出清澈水流的小洞。

所以,那只象鼻鹰身兽其实只是在保护着这个山洞?它的力量,要撞塌丘壁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这些大白兔,在用自己的身体…净化…水源?

排山倒海的悲怆涌入了D.W.的身体,他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又被温柔地拥入怀中抚慰。长久以来,人类在地球上肆意妄为,无节制地索取与破坏,最终酿成灭顶之灾,到了最后,却是这群被奴役的、本不应对此负任何责任的生灵不计前嫌地修补这颗星球。一时间三种情绪交织在D.W.的胸口,他想哭,又想笑,还——

“砰——!”

小口径自动手枪的枪响响彻山洞。

一只大白兔应声倒地。

所有的兔子都竖起了耳朵,迷蒙地望过来。

没有兔子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现场唯一的人。

D.W.还是一半哭,一半笑,又像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对,除了想哭与想笑之外,他还——很饿。

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他很饿。

他已经想出不下十种烹饪兔子的方法了,但此刻,他最想要一碗,白兔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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