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为什么要学做圣人
曾国藩于是就效仿倭仁,从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一日开始恭楷写日记。把一天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要细细地过一遍,然后反省哪件事做得不对,哪句话说得不对,“痛自警醒”,记载下来,深刻反省。他在给弟弟们的信中介绍说: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
既然自我完善,首先当然就要抓紧时间,不能再“闲游荒业”“闲谈荒功”“溺情于奕”。从十月二日起,曾国藩给自己规定了以下基本学习日程: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这是必须完成的课程下限,除此之外,他还每日读《易》,练习作文。通过记日记的方式,曾国藩提高了学习效率。
他也通过这种方式,对自己的性格、脾气进行反省。他在日记中把自己跟郑小珊打架这件事记述了一遍,然后进行分析,这件事虽然两个人都有毛病,但是圣人教导说,改过要从自己做起,而且改过要从速,意识到了马上就要改。所以他撂下笔,马上就去向郑小珊赔罪。郑小珊也很感动,本来是俩人都有错,结果曾国藩主动道歉,于是两个人把酒言欢,尽释前嫌。
对于自己最爱犯的“言不由衷”“虚伪”“浮夸”,他在日记中也是高度警惕。他反省道:“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谓巧令,孟子之所谓,其我之谓乎?……试思此求悦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也就是说,动不动就随口夸人,这正是孔子所说的“巧令”,是小人行径。曾国藩反思,评论人夸奖人要慎重,这样人家才会拿自己的话当回事。“我诚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语,积久人自知之。不赞,人亦不怪。苟有试而誉人,人且引以为重。若日日誉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灭忠信,丧廉耻,皆在于此,切戒切戒!”
所以每次与人聊天后,他都要在日记中写下聊了哪些内容,一犯“虚伪”之病就自我痛责,绝不轻轻放过。
至于戒“色”,他也动用了大量心理能量。一旦自己动了色心,多看了哪个美妇人一眼,他回家就立刻记下来,痛切自责一番。不但多看他人妻妾不能容忍,甚至对于自己的夫妻恩爱,曾国藩也战战兢兢。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对“欲望”,特别是对“色”的恐惧是一个特别的底色。中国人普遍认为,纵欲,特别是沉溺于“色”,是斫伐根本的危险之举。曾国藩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认为自己有必要厉行节欲。因此对于夫妻恩爱,他也要求自己能省则省,能免就免。他下定决心“日日自苦”,通过每日勤学苦思,把精力耗尽,“如种树然,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爇灯然,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以求“不至佚而生淫”。
当然,这种节制在某些年纪是很难的。所以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一月初四日,他为此大骂了自己一次。那一天他早起读了读书,没有所得,而“午初,人欲横炽,不复能制”,做了“不应该做”的事,遂骂自己“真禽兽矣”!
圣人标准实在是太超绝了。它要求人每一分钟都展开对自然本性的搏杀,那真是针针见血,刀刀剜心,因此能够坚持下来非常艰难,但是曾国藩却坚持下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倭仁给了曾国藩一个很好的建议。
曾国藩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一日以后的日记,跟今人写微博很像。我们知道,一则微博是一百四十个字,曾国藩的日记也不长,一天大概也是一二百字,而且关键是写完之后,他会按倭仁的建议,送给朋友们传阅。比如日记中有“走艮峰前辈处,送日课册,求其箴砭”等记载。也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把这些日记拿去让朋友都看一遍,而且要求每个人做点评,就像今天在微博下面的跟帖。所以今天我们看影印出版的曾国藩的日记,有些地方就有朋友比如倭仁的批语。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曾国藩日记中说:“申正,赴何子贞饮约。座间太随和,绝无严肃之意。酒后,观人围棋,几欲攘臂代谋,屡惩屡忘,直不是人!”边上有倭仁的批语:“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完养精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净尽,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
曾国藩为什么把日记给朋友看呢?因为外力远远大于内力。事必有所激有所逼才能有成。每个人的意志力都是有极限的,自己监督自己都是有盲点的,不容易做到彻底,但是人都有自尊心,因此通过自己的朋友、老师监督自己往往是最有效的,就好比一根基因不佳的竹子,随它自己生长,可能长得弯弯曲曲,但是如果把它种在竹林里头,周围都是长得笔直的竹子,和它们一起争阳光,它本身也就长直了。所以曾国藩说这就是“师友夹持”。曾国藩把日记给朋友们看,主要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的行为坦诚地公布在朋友面前,让大家一起监督,这样他就不好意思偷懒了。
曾国藩把这个习惯坚持了一生。后来离开北京,在外带兵,他就把自己的日记定期抄写,送回老家,给兄弟子侄们看。一是为他们做一个榜样,再一个是让他们监督自己。就这样,通过记日记这种方式,曾国藩的气质、习惯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
曾国藩在学做圣人的道路上,取得的第一项成功是戒烟。
曾国藩的烟龄很长。湘中草烟的味道很辛辣,劲头十足。曾国藩读书之时,曾经是成天烟筒不离手的。三十岁以前他也曾试着戒过两次烟,不过都没有成功。
在立志自新,开始写日课之后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发誓戒烟:“客去后,念每日昏锢,由于多吃烟,因立毁折烟袋,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烟,明神殛之!”
戒除多年的烟瘾,对任何人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戒烟第二天,曾国藩就开始彷徨无主,寝食不安。说自己如同“失乳彷徨”。
把戒烟喻为婴儿断乳,可谓相当准确。
但是就像曾国藩一生中的其他事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他就没有退让过一步。不论多么痛苦难熬,他就是不再碰烟具。到快一个月头上,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他在日记中记道:“吾自戒吃烟,将一月矣,今差定矣!”
戒烟过程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他领悟到,破除旧习,必须有悍然之力。“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讵有济哉!”如果没有一点“截断众流”的悍然,一个人不可能走得实、走得远。
对于自己戒烟成功,曾国藩终生引以为自豪,并且以此为例,教育子弟。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
多年之后,他还对弟弟提到此事,作为“无事不可变”的例证:“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1842)十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可见无事不可变也。”
曾宝慈说:
看来文正这一生的学问事业,与此日戒水烟有莫大关系,因为戒水烟表示了莫大的决心……要在紧要关头撑得住,挺得起。……文正的毅力与决心,在戒烟上表现出来,证明在咸丰元年上恭陈圣德疏的冒不测之威,在靖港失败与在湖口要以死殉职,在祁门坚持不动……在金陵克复前夕……每觉有整个崩溃之感,最后终能渡过难关,遂成大功。其后天津教案处理困难……毅然忍受……
这个推论相当有道理。
戒烟成功,极大增强了曾国藩“学做圣人”的信心。他自以为通过记日课,便可以迅速改掉所有缺点,成为焕然一新的圣贤之徒。但过了数月之后,他发现,戒烟乃是“脱胎换骨”事业中最容易做的事情。要改掉其他缺点,则远不如戒烟那么容易。
一个人想改变自己多年形成的行为习惯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在读《曾国藩日记》时,会发现大量他自我挣扎的例子。比如,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一月初九日,他到陈岱云家给陈母拜寿,他原来的计划是上午拜寿,中午吃顿饭,下午就回家学习,但是吃饭的时候,另外一个朋友何子贞叫曾国藩到他家里去玩,曾国藩抹不开面子就去了。去了之后,何子贞拉着他下了两盘围棋,下完围棋之后,曾国藩棋瘾已发,还不想走,站在那儿看别人下棋。一边看人下棋,一边在心里进行自我搏斗,就像我们在作文中常说的那样,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小人儿说,你刚刚给自己制定了标准就破坏自己的诺言,还怎么学做圣人;另一个小人儿说,人生在世几十年,多不容易,何苦成天这么拘苦着自己,你苦了这么长时间了,该放松的时候不如就放松一下。搏斗到最后,还是前一个小人儿取胜,曾国藩抽身退步,回家继续读《易经》去了。
虽然立誓“夜不出门”,曾国藩还是经常仆仆于道。比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二十四、二十五日两天,京城刮起大风,曾国藩仍然“无事出门”,回来后在日记中痛切反省自己:“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当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要杀人,别人邀他去看热闹,他“欣然乐从”。走在路上,曾国藩觉得连这样的热闹都要看,实在是“仁心丧尽”,还谈什么做圣人?但当着众多朋友的面又不好断然折返,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徘徊良久”,他还是最终停下了脚步,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他立誓不再与人吵架。然而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初三日,他却又与人爆发了一场大冲突。对象是同乡兼同年金藻。曾国藩与此人气质不合,素来就对他心存厌恶,正月初三日,金氏和几个朋友来曾国藩家拜年,因为一言参差,勾起曾国藩心中的前仇旧怨,两人又大吵一架。过后曾国藩又自省道:“本年立志重新换一个人。才过两天,便决裂至此,虽痛哭而悔,岂有及乎!真所谓与禽兽奚择者矣。”
至于妄言、名心,更是几乎每天都犯。日记中这样的记载不绝于笔。比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二日:“午正,金竹虔来长谈。平日游言、巧言,一一未改,自新之意安在?”
初八日日记说:“何丹溪来,久谈,语多不诚。午正,会客一次,语失之佞。酉正客散。是日,与人办公送礼,俗冗琐杂可厌,心亦逐之纷乱,尤可耻也。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持,何可鄙一至于是!”
十一月初九日:“今早,名心大动,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
…………
经过不断的失败,曾国藩领悟到,这些性格深处的缺陷,并不像戒除一项单纯的嗜好,或者割去一个良性肿瘤那么简单。吸烟有形有迹,戒烟只需要做到一条:手不碰烟具即可。而更多的性格弱点是深植于人的本性之中的。它是多年形成的,与人的其他部分血肉交融成一个整体,远比烟瘾复杂、隐蔽,并非可以用解剖刀单独挑出来割掉的。“学做圣人”是终生的事业。许多根深蒂固的缺点、毛病,通过一时半会儿的“猛火煮”,不会彻底改掉,只有用一生的时间去“慢火温”,才有可能慢慢化解。
因此,在修身起始阶段,重要的是猛。在进行阶段,更重要的是韧。在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一个人肯定会经受无数次的反复、失败、挫折甚至倒退。关键是不能放弃。
因此,曾国藩一生最推崇的品质就是“有恒”。曾国藩一生不断强调恒之重要性,他说:“有恒为作圣之基。”他在写给几位弟弟的信中说:
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
要做到有恒,当然很不容易。曾国藩说:“极耐得苦,故能艰难驰驱,为一代之伟人。”曾国藩也经常遇到熬不下去的情况。在这个时候,他只有一个办法:以强悍的蛮劲打通此关。他以练习书法为喻,说明人在困难、倦怠、麻木面前应该如何做:“(写字写到)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我们看曾国藩的日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这一生,就是不断自我磨砺的一生,一天也没停止修炼的脚步。从青年到老年,曾国藩都生活在不停地自省中,每天都在日记中不断反省自己的缺点,纠正自己的行为。从生到死,他都生活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之中。让我们读几段他晚年的日记。
同治八年(1869年,曾国藩逝世前三年)八月二十日:
念生平所作事,错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学问一无可取,后世将讥议交加,愧悔无及。
同治九年(1870)三月三十日:
日内因眼病日笃,老而无成,焦灼殊甚。究其所以郁郁不畅者,总由名心未死之故,当痛惩之,以养余年。
一直到去世前的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一日,他还在日记当中这样批评自己,他说: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
也就是说,他批评自己这一段时间精神不够振作,做事不够努力,很多文件没有及时批复清理。这个官虽然做到了极品,但是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也没什么可取之处,一想起来,就非常惭愧。
六十二岁时已经功成名就的他,在日记中的自责自省,和他三十岁立志做圣人的时候,仍然一模一样。这就叫作“几十年如一日”。他用三十天戒了烟,然后用三十年,来戒掉其他更难戒的毛病。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磨炼中,曾国藩的气质性格渐渐发生着变化。他做事越来越有恒心有毅力,待人接物越来越宽厚、周到、真诚,朋友一天比一天多。他的品质越来越纯粹,站得越来越高,看得越来越远。
晚年,曾国藩总结自己的人生体会说,人的一生,就如同一个果子成熟的过程:不能着急,也不可懈怠。人的努力与天的栽培,会让一棵树静静长高,也会让一个人慢慢成熟:“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
曾国藩的修身过程之于后人的最大意义是,他以自己的实践证明,一个资质非常平庸的人,如果真的实心实意地进行自我完善,通过“陶冶变化”,可以成为超人。他的胸襟可以扩展十倍,他的见识可以高明十倍,他的气质可以纯净十倍,再愚钝的人也会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回顾曾国藩的一生,我们发现,立志对一个人人格发展的意义是决定性的。因为人的巨大潜力往往是人类所不自知的。
心理学家费约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他要求三群学生举起重物,看谁坚持时间长。他对第一群人什么都没有说。对第二群人说的是,想看看你们谁最有耐力。对第三群人,他则说,你们举起的这些东西关系重大,因为上面的导线连着一个电网。如果你们一放下手,这个城市就要断电。为了朋友和家人们,你们一定要多举一会儿。
结果,第一群人平均举了十分钟;第二群人竭尽全力,平均坚持了十五分钟;第三群人,却平均坚持了二十分钟。
可见,人的能力发挥多少,与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密切相关的。或者说,精神力量直接决定着身体潜能的发挥程度。
因此,“立志”或者说确立一个终生的奋斗目标,对一个人的精神成长是至关重要的。曾国藩对这一点体认极深。他曾说过,立志譬如打地基。“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业。……如居室然,宏大则所宅者广,托庇者众;诚信则置趾甚固,结构甚牢。”只有基础广阔、结实,才能在上面盖起宏伟壮观的生命之殿。
马斯洛将自我实现列为人的最后一重追求。越过从食色性也到出人头地这些层次,才能达到自我实现。
而曾国藩直接把目标锁定在了自我实现,也就是做“圣人”“完人”。以“完人”为人生目标,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取法乎上”了。曾国藩一生成功的第一个要诀,就是立志高远。这一志向,驱动他一生不在小诱惑、小目标面前止步。促使他在多大的困难面前都不苟且、不退缩。促使他“洗除旧日晻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