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文露就把工作都推掉了,一心一意为儿子上大学做准备,买衣服,买电脑,做新被,规划两人入学兼自驾游的路线,整个过程她做的既兴奋,又伤心。兴奋的是她终于完成了十几年来最大的任务,自己经历人生这许多的挫折、磨难,眼泪流尽,汗水流尽,身体熬坏了,牙齿咬碎了,都为了这一天,她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任务,对她死去的丈夫总算没有辜负。伤心的是她辛苦养大的儿子从此要远离自己了,从此他要开启自己新的生活,而自己只会是他人生中越来越小的角色。可文露依然满怀欣喜地为儿子做着万全准备。
儿子的大学在南城,文露并不想让儿子去南城,那个城市对她来说依然是伤心之地,这么多年每逢出差去南城她都会想方设法推掉或者换人,她没有勇气面对那个地方,即便那里葬着她的亲人。但那里有儿子心心念念最想上大学,他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把眼睛读的近视,把身体读的瘦削,都为那个大学,她也就不再为此执念,毕竟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她儿子才两岁,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中发生了巨大变故。文露和丈夫李儒强都下了岗,顿时面对生活的无依无靠,两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去拼命想办法挣钱,干的灰头土脸,存折上的数字却越来越小。夫妻俩似乎陷入绝境。
直到有一天,李儒强兴冲冲赶回家,汗没来得及擦,先咕咚咚喝了两大缸子水。文露放下手中的手工活,赶紧给他搬了把椅子休息,不知什么事让他这么兴奋。
“没跑了,这次准成了,咱家要翻身了!”李儒强气喘吁吁也压不住上升的嗓门,两眼放光,脸颊潮红,嘴角咧的老高。小儿子也随着他父亲高兴的拍手,咯咯的笑。
“看看,我儿子都知道,人都说小孩说的话最准,这次保不齐能挣五六十万,少说也得三十万!”李儒强把桌子拍的震天响,嗓门直冲到天上去。
“先别说这么邪乎,哪来这好事啊?”文露也被他的兴奋感染了。
“你猜我今天碰见谁了,你认识的,大六子,咱班上那个小矮个,人就说个小的人精,果真如此,咱上学时光顾着谈恋爱了,人上学时就琢磨着挣钱,咱毕了业就老实巴交下工厂,人家就去南方下海了!咱就是太实在,一直在单位上死磕,要是早出来说不定也早就发财了,没成想,到最后还让他把咱给开了!真是窝火!”
“怎么滴,你不挣钱还想赖我啦,真是的,谁天天追着我跑啊!懒得理你。你先说说这大六子干什么买卖挣大钱了?把你羡慕成这样。”文露又拿起手工活干了起来。
“一开始也是给人抗大个,后来就自己单干跑物流,这两年又做起钢材生意,现在都开上大奔了,看这架势,少说身家也得有个百十万!”李儒强说的得意,仿佛这百十万很快就是自己的了似的。
“再多那也是人家的,你美什么,怎么,他还分给你不成?”文露睨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干活。
“分给咱那不可能,但咱能跟着他一块干啊,这不是他这次回来探亲接他妈,下一步就要去南城,说在那谈了个大客户,基本上是投多少赚多少,利润最少翻番。我和小刘今天正好碰见他,听他这么说,都想跟着干,他说没问题,保证挣着钱!”
“说的是挺唬人,可是你又不是做生意的料,钢材这种大生意,更没接触过,你能行吗?”
“我不行,大六子行啊,我跟大六子这交情他还能坑我?人家大奔都挣出来了,他妈穿金戴银的你看不见?而且大六子说了,我和小刘第一次下海,保证不让我俩亏着,真要亏了,他也替我俩担了!”李儒强从椅子上跳起来,抱起儿子转了好几圈,逗得小儿子咯咯乱笑。
“嗯,那既然这样,咱就试试跟他干吧,先投个一万块的行吧。”文露停下手里的活沉思片刻才说。
“一万?你当过家家呢?大六子说了,最少这个数,要不根本出不了货。”他把两个食指交叉比划给文露看。
“十万?你闹呢,咱家里外里也就一万块,卖了这房子也没有十万啊,你想让我跟瑞瑞住大街上去啊!”文露扔下手里的活,挤开兴奋的李儒强,到厨房去烧水准备做饭。
“那怎么办,坐吃等死吗,咱家已经落得这田地了,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没钱,借啊,管你弟借,我管我妈要点,十万好凑。不然就指着你干手工活,我给人修电视能挣出瑞瑞上大学的钱来吗?”李儒强一路跟着文露进了厨房。
“瑞瑞上大学还不十几年呢,着什么急啊,省吃俭用着点,以后准还有机会。”
“机会?现在不就是机会吗?机会不等人啊!你不抓住就让别人抓去了,再等下次,下次什么时候你知道吗?大六子说了,时代变了,现在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当年也不过是个抗大个的,就是抓住机会自己出来单干了才有现在这成就!”李儒强看出文露有些心动了,越说越激动。
文露不说话了,她没了主意,她觉得李儒强说的没错,大六子也算是信得过的人,可是真让她借十万块做生意,她觉得心里没底。李儒强看她不说话,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盯着煤气炉上的水壶陷入静默,一个满怀希望,一个满怀忐忑,两颗心都七上八下的。小小的厨房里只有水壶呼呼的小声叫唤着,还有房间里瑞瑞一个人呀呀唱着歌。
“我不管了,你愿干就干,家里这一万给你,其他的钱你自己想办法!”文露关上煤气炉,结束了对话。
文露还是干着手工活,她不做发财梦,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瑞瑞能健康长大,至于能不能考上大学,那也是他自己的造化。但她也不能阻止李儒强去做这个梦,她知道他总归是为了这个家,他若真有这个本事,她也不能阻挠了他。
过了几天,李儒强不声不响的回到家,坐在椅子上不说话。文露想大概是筹钱碰了钉子,所以泄了气,便默默给他泡了杯茶水坐到桌子对面继续干活。
李儒强从包里掏出一张存折放到桌子中间,文露拿过来一看,顿时一惊。
“十五万?哪来的?”
“管你爸借的。”
“什么?你怎么不管你妈借,凭什么管我爸借啊!”
“你也知道我爸死的早,我妈她一个人就指着那点工资,我哥现在也下岗了,她哪有钱啊。”李儒强耷拉着脑袋。
“那我爸我妈不也就指着那点死工资,这都是他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棺材本啊!”
“我知道!但他们好歹都是干部啊,工资也高,岁数也轻,再说咱挣了钱不也一样孝顺他们吗,我都说了,给他们两分利呢!”李儒强虽这么说着,心里却不落忍。借钱之前信誓旦旦,觉得自己离发财只剩钱了,真的借了钱,这心却突然悬了起来,晃晃悠悠没有底。
“钱是你借的,你自己掂量着吧。”这话轻飘飘的,却像秤砣一样压在了李儒强的身上。一周后,他带着从老丈人家十五万块钱钱和文露这句轻飘飘的话,跟着小刘和大六子南下了。
李儒强走后,文露抱着瑞瑞哭了起来,她不明白自己哭什么,这伤心毫无来由,却控制不住。瑞瑞见妈妈哭,也哭了起来,文露只好边哭边安慰瑞瑞:“瑞瑞不哭,妈妈没事,妈妈不难过,爸爸给咱挣大钱去了,咱就要发财了,发财了!好不好瑞瑞?”
安抚了瑞瑞,安慰了自己,再去宽慰了老人,文露继续自己的生活。她继续做手工活,没活干时就去给人家做保洁,够她娘俩花销的。只是李儒强一去小半年,毫无音信,起初还能收到两封来信,后来连信也没有了,文露越等越心慌,没少往小刘家跑,可是同样没有音信。她们相互安慰,准是在运输钢材的路上呢,没法写信。
文露就这么焦急的等着,越等感觉时间越长,24小时像是24天似的,长特别是晚上。
她等的这一天还是到了。她听说有人见着小刘了,就急匆匆去了他家,果然看到形容憔悴的小刘,只是不见李儒强。她紧紧抓住小刘的胳膊,急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你哥呢?”
“嫂子,我刚回来,正想去你家呢,你先坐吧,你听我慢慢说。”小刘搀扶着因紧张而有些发抖的文露坐到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的床上,低头不说话,双手紧紧攥着床单,攥的关节都发白了。他抬头看一眼瞪着眼睛,白着嘴唇望着他的文露,突然蹭的起身,拿出一张纸递给了文露。
文露赶紧接过来,看了一眼就被一阵眩晕卷走,一屁股坐在地上。纸上赫然几个字“死亡通知书”给她几个月的等待画上句号。等她从眩晕中挣扎出来,又拿出这通知书来仔仔细细的看,恨不得从字里行间扣出点东西来证明这不是李儒强的,或者李儒强还没死。小刘看她不再晕了,死盯着通知书看,便怯懦着说道:“送钢材的车超载从大桥上掉了下去,李哥坐副驾,正好被压在下边,没救上来。车和钢材也都赔进去了。”
文露没再说话,支撑着身体走出了小刘家,拿着仅有的一张纸,脑袋里也只剩下这一张纸。这张纸从此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她把这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磨损的没了字迹,也没有把李儒强看活了。
文露精心地为李儒强安排了后事,虽不隆重,但也正式,一是对老人和故人都有个交代,更是对自己的过去有个了结。文露的前半生都是与李儒强连在一起的,从上了高中,他就一直围着她转,整个高中三年两个人就只顾花前月下,到最后谁也没考上大学,毕了业又一起进了工厂,他是她的依靠,她的支柱,她从没想过他会离开她,打过骂过都不曾分开,如今他真的狠心撇下她母子。文露想恨他,可是做不到,她知道他是为了她母子才丢了性命的,她不能恨他,她得偿命。她得为他还债,为他赡养老人,为他养大儿子。
文露真的做到了,所有人都劝过她,何苦自己硬撑着,找个可靠的人,过安生日子,她不肯,现在想来她幸亏咬牙坚持过来了,不然她儿子不会这么出息,他对得起儿子也对得起死去的李儒强了。
文露从家到南城的一路上选了几个颇有文化气息的景点做为自驾游的目的地也是歇脚点,儿子已经考出了驾照,两个人交替着慢慢开,三四天就能到学校。
几个景点都不是热门景点,古墙新瓦,绿树蓝天,早秋的风格外舒服,文露也跟着儿子慢悠悠信步在这些从历史走过来的建筑之间,突然觉得时间真的慢了下来,好似还有几千年等着自己一般。
但是文露明白,别说几千年,几十年也没有了。这么多年做生意,喝下去的酒都在体检报告上写着呢,还不到50,三高占了俩,文露早就决定等供儿子上完大学,她就辞职了,自己的身体不能都耗在钱上,买间小商铺,做点小买卖,挣出吃饭的钱来,就够自己养老的了。之前是迫不得已,为了孩子为了还债,自己打过工出过力,幸亏碰见朋友指点,介绍她去卖火腿。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全市的超市小卖部挨家挨户的去推销,遇见过流氓遇见过地痞,碰了多少钉子贴了多少冷屁股,她都坚持了下来,整个人早就被泪水腌透了,还有什么打击的了她?为了孩子能吃上肉喝上奶她就早起一小时,为了孩子能上辅导班请家教她就多跑十里路,就这样自己一步一步从小业务员做到了全市的总代理,债还上了,房子换大了,她还要给儿子挣娶媳妇的钱挣自己的养老钱,一面天南地北跑生意,一面管着手下几十个业务员,最重要的还不能忽略了孩子。每年暑假,文露其实都会陪儿子去旅游,大半个中国走下来,她也一直都在打电话。只有这次,才是真真正正跟儿子一起旅游,没有工作,没有后顾之忧,只有憧憬与愉快。
四天的舟车劳顿,文露其实非常累,但是看着儿子兴致高涨,自己也竟然忘了累。这是儿子第一次自驾游,又是大学入学的日子,这几天大概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了。
到了南城,帮儿子办理好手续,铺好床铺,整理好行李,转了转校园,文露激动的有点想落泪。这是她和儿子都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是他离开自己之后接下来的四年里要待的地方,他要在这样的食堂吃饭,要走过这样一条路去上课,他要在这样的图书馆里念书,他也许会在这样的小花园里与姑娘约会,想到这些,文露不能不激动。文露决定带着儿子去吃点好的,纪念一下儿子的也是自己的这个重要日子,顺便买点生活用品。
终于找到一家大商场,十几层高楼,下面是商场饭店,上面是写字楼。两层停车场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人潮涌动,看的出商城生意不错。文露开着车小心翼翼的找着停车位,幸亏一个保安给指了路,才终于停下了车。
停好车,文露想向刚才的保安道个谢,远远看着那个人,却觉得分外眼熟,怔怔望了许久,直到儿子叫他。她没有去跟保安道谢,直接从电梯上楼了。可是这顿饭她吃的没滋没味,像是丢了魂魄一般,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黑白颠倒。
她把儿子送回学校,又回到了那家商场,她必须寻个究竟。还是那个保安为她指的路,隔着车窗她还是没有看清。停了车,她向那个人走去。他的身形在她视野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她也似乎越来越确定。她站在他身边三米左右的地方,清楚的看到他额角三角形的伤疤,她傻傻的愣在原地,还是不敢相信。他转过头来看见她:“那边有电梯,可以……”他也愣住了,他微张着嘴的样子还是没有变,哪怕他黑了,他瘦了,他老了,他死了,文露还是认出他来了。他也认出她来了,他不自觉的叫出她的名字:“文露!”。这一声呼唤让文露立刻晕倒在地,那阵眩晕多熟悉,当年听到他死讯时也是这样的眩晕把她带走了,如今看见他还活着,又是这样的眩晕纠缠住了她。李儒强赶紧抱起文露,向外喊着叫救护车,文露抓住他的胳膊,摇摇头。
“不用,我有药,找个地方我躺会。”
李儒强赶紧把她背到了传达室,他背着她,心里像火山喷发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没想过这一天,他没想过他还能再见到文露,她那么瘦了,她怎么会那么瘦了。
他喂她吃了药,她在传达室的床上躺了一会,闭着眼睛也阻止不了眼泪一滴一滴不自主的流下来,滴到床单上,文露想不起来多少年没哭过了,这一次是要把这几年的泪都流干净了。文露平复了心情,用尽量不哽咽的声音问他“我就想知道,怎么回事。”
李儒强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没想过会再遇见,但是既然遇见了,他就不能再隐瞒了。
“大六子是个骗子。他大约也是靠骗人发的家,他当年回家就是为了带着他妈转移,怕有人找上他妈。然后遇见了我和小刘。
我跟小刘拿着钱跟他到了南城,他给我们一张名片,上面有电话有呼机有地址,然后就拿着我们的钱走了,说是跟钢材老板去谈谈,走之前还让我们在钢材厂外边参观了一番。我们都深信不疑,拿着那张名片,就等着发货去内蒙。等啊等,等不来,身上的钱快花光了。我们才掏出名片来,电话是假的,传呼没人应,顺着地址找过去根本没这么个地方,我们去了参观的钢材厂,里面根本没人认识他。我和小刘不信他能消失的无影无踪,便报了警,同时在南城先留下,想办法找他。我们找了份工作,租了间地下室,一有时间就到处打听。我们就只有一张假名片,上哪能找得到他。小刘熬不住了,想回家。他的钱是拿房子抵押借的贷,他回家带着老婆孩子一跑了事了,我呢?我借的你爸的,连累了你不说,还连累了你全家,我回去怎么交代,还不如死在外面。这么一想,就真想死了算了,我死了,你爸也不能为难你,你还年轻,再找个人嫁了,一样过好日子。我是真的想去死,我站在大桥上吹了俩小时的风,我没敢跳。我不敢死,我害怕,我不怕你瞧不起我,我确实害怕了。真死死不了,就只能假死。我找了个办假证的,办了个假的死亡证,编了那么个故事,让小刘给你带回去了。”
文露不是猜不到事情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想听他自己说出来,可是真的听到了,又后悔了,后悔自己较真一定要清楚明白,真的清楚明白了自己又得到什么呢?除了恨意灌满了全身,什么也没有得到。文露闭着眼睛嘴巴,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咬着牙根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文露,是我骗了你,我对不起你,我混蛋,我不要脸,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我也知道自己可恨。我这些年过的也不好,也不敢过好了,看你如今过的也不错,应该是嫁了好人了,我也放心了,你就当没遇见过我,就当我真死了吧!”李儒强抱住头也呜咽着哭起来。
听了他这番话,文露坐起来,拿起手中的包向他砸去。那股恨混着眼泪从嘴里爆发出来:“你装什么可怜!装了死,又装可怜,我当然恨你!我给你妈送的终,我给你还的债,我养大了你儿子,送他上大学,我过的好?我过的好是我自己拿命换的!你知道我一个人吃了多少苦才换了你现在说的过的好!你过不好是你活该,你本来就是一个死人,你凭什么过的好!”文露觉得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吐着气,头皮一层冷汗,脸上被泪水浸的生疼,眼睛已经哭肿,她看见李儒强震惊的抬起头,抖着嘴唇。“你,你一个人?你没再嫁,你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了一个死人。”文露大口呼吸着空气,捡起地上的包,拿出梳子整理好头发,那出湿巾擦干净脸上的残妆,戴上墨镜走出了传达室,只留下李儒强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他看着文露摇晃的背影,狠狠地把头向地上磕去,磕到鲜血顺着鼻梁滴到地上,才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文露坐在车里却不知该往哪开,只能顺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思绪一会回到二十年前的校园,一会回到十八年前那张纸,一会想到她刚刚入学一辈子不记得父亲是谁的儿子,她一会儿恨一会儿悔,一会儿又突然想开了,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他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人,当年早恋被发现,他就假装班里的学习委员去他们家表态说保证考上大学然后娶她,后来考试落了第他又保证一辈子对她好不骗她不辜负她。她早就该认清他的啊。可是她没有,她一直以为他是真心诚意的,他或许真的是真心诚意的,他也是对她真心好过的,他说的那些谎也都是为了她。可是这一次呢,这长达十六年的欺骗,还是为了她吗?她不知道,她还有太多不知道而又想知道的,她要再回去一趟。
她掉转车头又开回商场去,进了传达室没有看见李儒强,只有一个岁数差不多的保安在。
“请问,李儒强去哪里了?”
“李儒强?没有这个人啊,你记错了吧?”
“没这个人?不可能,我刚才来他还在这上班,就在地下停车场门口值班的。”
“哦,那是李愧文啊,你跟他认识?”
“李愧文?他改名字了?李愧文,愧文……”
“你是他老相识吧?他早改名字啦来我们这时就叫李愧文了。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啊?”
“哦,我们是老乡,也是同学,好些年没见了。”
“哦,这样啊,有个老乡好啊,我们都是外地的,都有个来往的,就是老李总是一个人,除了老婆孩子谁也不来往,人也不错,就是不好热闹。”
“老婆孩子?他成家了?”
“这话说的,谁能不成家啊,他就算晚的了,闺女今年才升初中。”
“嗯,也是哈。”文露深吐了一口气,突然什么情绪也没了,恨没了,悔没了,气没了,痛也没了。她写了个纸条,上面有她的电话,递给那位大哥,托他转给李愧文。
“怎么不自己打给他啊,都是老乡,我给你他电话。”
“不了,麻烦你给他吧,告诉他有需要就打给我。谢谢您。”
文露转身离开了传达室,抬头望了望天,蓝的那么纯粹毫无杂质,西斜的阳光晒的她睁不开眼,一片落叶卷到她脚边,秋天真的来了,到了落叶归根的季节了,可总有些落叶一辈子归不了根,只能任凭秋风一路卷携着四处飘荡。
“哎呀,楼顶有人跳楼,那是谁啊,快报警,有人跳楼!”身边顿时吵嚷起来,文露心头一惊,摘了墨镜抬头一望,是李儒强!
她赶紧去传达室,找那位大哥带她上顶楼。
李愧文站在栏杆外,俯瞰着南城风光,这等繁华这等美丽,可是何曾属于过自己。风呼呼的吹着他的耳朵,他回想起十六年前,他站在大桥上,风也是这样吹着自己,他只差一步就能了结余生,了结恩怨,可是他没有,他不敢,于是才酿就了大错,他若真的死了,他们娘俩是好是坏都与他无关,如今他还活着,看着他们衣着光鲜却伤痕累累,才知道自己伤他们多深,他以为他改了名字,像蝼蚁一样生活就是对他们赎罪了,原来不能,能抚平他们伤口的,只有他真的死了。只有他真的死了,文露才知道,他是爱她的,他骗他、他寻死,都是为了她,只是那时他不敢,如今他敢了。这一步迈下去,一切恩怨一笔勾销了,他要替十六年前的自己死。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安慰我了吗?”文露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你不过在安慰你自己,现在的你死与不死对我来说,早就没有分别了。我刚才想了,活着总比真的死了强,哪怕你骗了我,我恨你,我也不希望你真的死了。你就不想再见见你儿子吗?”
“文露你别过来,危险,我这贱命早十六年前就该死了,留着只能是对不住你!我当年不敢死,又不敢跟你共担风险,留着命没能跟你一起拼,你却为我做了那么多,我现在啥也给不了你,我能还的,就只有这条命了!”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一个死人的命有什么用,如果有用,我这么多年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我受苦不都是因为你的死吗?你已经对不起我,你还要再对不起你现在的老婆孩子吗?你想过你死了之后,他们怎么办吗?我快退休了,儿子也上大学了,你的死活我都不在乎,可是她们呢?你女儿还上初中呢!”
“你都知道了。”听闻这些,李愧文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栏杆。
“知道了,我不怪你,可是我不愿你再犯一次同样的错,再让另一个女人跟我受同样的罪!李儒强,李愧文,我们都需要你啊!”李愧文双手紧紧抓着栏杆,身体向里倾斜着,紧紧咬着嘴唇,眼泪扑簌落下,隔着眼泪看着太阳似乎没那么刺眼。
警察趁此机会顺手把他从栏杆外解救了出来。文露看到这一幕,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抬头看看李愧文,看着他笑了,他也抬头看看她,看着看着就哭了。
文露回到家,把那张纸烧了,李儒强的遗像也摘了下来,收到了箱底。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儿子照片,不知道他在南城有没有遇见过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