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城三月的郊外,桃林清溪如画。
谢渊手提两壶陈酒,缓步走向溪边的一棵梨树。初春时节的桃林绯红如霞,独有这棵开成白雪的梨树,在热烈张扬的桃林中竟不显突兀。
树下的孤坟前积了不少或白或红的落英,谢渊轻轻拂去,曲身坐下。两壶酒相继开封,清冽的酒香飘散在花间,竟是格外地醉人。
“该是第五年了罢……”
谢渊似是喃喃自语。昔日的少年将军而今鬓边也生出华发,英挺的面容多了些沧桑之色。
“韩九奚,这些年来,我一个人走过了大半中原江山……”
谢渊低声说着,
“那年桃林中,你我笑谈的一切如今成了现实,只是,却只余我一人了。”
春风年年复,故人何日还?
我等了那么多年,等来了天下归一,功成身退,却再也等不回你了。
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年京城的三月,春风也吹不散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朝廷对塞外羌胡的征伐,又失败了。
羌胡在提出一连串的岁贡要求后,终于答应停战。中土大地终于迎来了几十年来的第一次安宁。
可这并没有使百姓们的心情欢喜起来,连年征战本就税役繁重,而今国库空虚,巨额的岁贡,最终压垮的,还是无辜的百姓。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同时出征时的百万大军,回来时,却不过几万人,战场上刀剑无眼,老将新兵,都一起被风雪埋在了塞外。
谢渊也就是在十二岁这一年,永远的失去了父亲。
谢家世代为将,满门皆为英烈,这一战过后,偌大一个谢家,男丁竟是只剩下了谢渊与幼弟谢涵。谢母在重压之下也是驾鹤西去,曾经风光无限的谢氏一门,只余两个稚童苦苦支撑。
“哥哥,阿爹阿娘去了何处?昨日阿祝告诉我,以后谢家就要散了,我再也不是小少爷了。”
谢涵年仅三岁,还不懂生离死别,更不明白人心曲折。他只是从旁人的言语中隐约明白,爹娘不会再回来了,而自己,也将离开这个家。
“平年别怕,不管旁人如何,大哥一定会守住谢家。”
谢渊摸着谢涵的头,目光灼灼,言语坚定。
可很多事情并非说起来这么容易,谢氏族里来了人,以谢渊谢涵尚且年幼无力主事为由,将其带回族里,谢宅更是被收为族有。
兄弟二人从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可怜孩童,谢渊不能再去富家子弟的贵学中上学了,族里的所谓叔伯给他就近随意找了一家私塾,而后便再也不管二人如何。
可对于谢渊来说,比起简单的学舍,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书塾先生的愚昧与酸腐。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吾等铮铮男儿!岁贡换来的苟且偷安又怎么会是长久之计!”
谢渊在听完先生一番安于现状与推崇朝廷举措的话语后,气急而立,稚嫩的声音却硬是将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书塾先生一愣,似是没想到有孩童会这般大胆地驳斥他,他脸色沉了下来,厉声说道:
“你一个黄口小儿,又懂什……”
“先生此言差矣。”
可还未等他说完,又一个同样稚气未脱却清朗坚定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话语,
“羌胡野心勃勃,对我中土大地虎视眈眈,而今我朝国力孱弱,不足以与其抗衡,只能屈从,然而学生以为,这绝非长久之计。若不励精图治,静候良机,给予羌胡痛击,羌胡迟早会用铁蹄撞开国门,使我百姓家破人亡,无处安身立命!”
小小的书塾顿时静了下来,谢渊回头看向那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虽然身着不过粗布麻衣,却很合身整洁,那双还未完全长开的眼眸中是一片清净与慧黠,他看着自己,轻轻地笑了一笑。
“你们……你们……你们还知不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
先生似是被气得不轻,他大声说道:
“给我出去!去院里给我面壁!”
谢渊直到很久之后都记得那一个暮春的午后,院子里的海棠被前夜的雨水打落一地,身边那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对他说:
“我叫韩昭,有字九奚。不知新同门你贵姓?”
那便是他与韩昭的初识。
韩昭出身没落世家,虽然家境已不足,却依然养得一身好气度,在文墨上更是天资聪颖,他自小便有济国济民的大志,更有自己的一番思想,于是两个志气相投的小小少年,就这么成为了好友。
那时候的谢渊是很辛苦的,每日除了上学和照顾幼弟,他还要想办法与族中的叔伯周旋,以拿到本就少得可怜的银钱来维持两人的生活,对他而言,每日生活最大的乐趣,便是下学后与韩昭一起去城外的桃花林中畅谈古今。
那片桃林位置极隐蔽,须得入一小洞,方可到达,韩昭无意间发现时,很是兴奋地与谢渊说:
“安年你看,这不就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吗?”
自此,这就成了两人的秘密宝地。
谢渊出身将门,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虽然家门生变,却也从来不曾荒下,他每日到桃林中练剑,剑光花影中,韩昭就在一旁吹笛。
“安年,你可有什么愿?”
那日,韩昭坐在桃树下,摆弄着手中的玉笛,朝不远处那个舞剑的身影问道。
“国强家安,外无异族可辱我百姓,内有明君以治国安邦。”
谢渊挥剑挑起一朵落花,头也不抬地说。
“我知道,这也是我的愿,不,这是所有百姓的愿。可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愿。”
韩昭起身,看着谢渊认真地说,
“若是真有一天了却了这家国大愿,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谢渊楞了一下,他说:
“自己?”
他停下了手中的剑,似是有些困惑,片刻,他说:
“那你呢?”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飞舟佳酿共故人,山川相渺度余生。”
韩昭说着,目光像是看着桃林深处,却也更像是看那远方。
“定会有这一天的。”
良久,谢渊缓缓说道。
这一片小小的桃花林便这么承载了两个少年的初心与信念,在花开花落间,转眼便是两年。
“韩九奚!”谢渊扛着一棵树苗跑向桃花林中的韩昭,一张英挺的脸上满是笑意。
“怎地你如此开心?”
韩昭站在桃花林中的小溪旁,他瞟了一眼谢渊,
“看来谢兄真是迫切地想离韩某远远的才好?”
“嘿,你又来这一套。”
谢渊把肩上的树苗放下,剑眉一挑,依然笑着地说道,
“我终于安置好了平年,可以从军入伍,实现愿望,不是件好事?”
韩昭看了谢渊一眼,没有说话。
“好了,我明日就要动身去边塞。今日时间不多,先把这棵梨树种好,咱们再痛饮一场!”
谢渊说着,一拍韩昭肩头,不知从哪里拎出了两壶酒。
韩昭看着那棵树苗,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
谢渊自小便想着从军报国,他出身将门,沙场是他真正能找到自己价值的地方,临行前,他忽发奇想,决定在这片桃花林中种一棵梨树。
“为何?”
彼时韩昭很不解。
“你上回不是说我像这桃花?大男人怎么会像花呢?若是像,也该是你更像才是。后来我想来想去,觉得这梨花与你倒也算相得益彰,所以我便送棵梨树给你,待到梨花飞时,便是你我再聚之日。”
谢渊如是答道。
“韩九奚!”
重重花影中,谢渊冲出神的韩昭一喊。
“来了,谢安年。”韩昭一笑,提步走向了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