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临床心理医生视野中的病人和症状要比教科书上写的复杂很多，比如教科书上一般不会写到抑郁症患者的代偿症状。
一位朋友的孩子拿到硕士学位后拟考临床心理学方面的博士，为“增加见识”就想到我的心理研究所实习几日。见面时，先把毕生证和学位证摆在我面前，继而又出示了自己的简历。我认真看了一眼，发现这份简历并不“简”：除了早在十年前就考取了二级心理咨询师外，还罗列了自己参加过的几十种培训，很多培训的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他父母曾跟我说过，这孩子从小爱学习，尤其是表现出对心理学的特殊兴趣，在读研期间就天南海北地参加各色心理学大师的培训。
说心里话，我特喜欢这种孩子，自然也对培养出这种孩子的父母满怀敬意。
我说：“你可以向我提一个问题。”
作为面试的常规，我习惯于被提问，因为我百分百相信，一个人的深度不可能超过他提出的问题，而我则会轻而易举地借助他的提问去发现这个问题本身的问题，乃至于他的思维方式和人生阅历。
我吹牛？不，是你无知！
他打开手机，给我呈现了一张截图，是在群里我和某位咨询师的聊天记录，讨论的是一位女性抑郁症患者突然表现出性欲亢进。
“这种病人怎么会性欲亢进呢？”他问。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有水平的问题。我能读出来，这个问题背后是他对我的质疑：既然有性欲亢进的表现，病人怎么会抑郁！
我习惯性地笑着反问：“这种病人怎么就不会性欲亢进呢？”
他早有准备，从包里取出一本《精神病学》（人民卫生出版社，第七版），说是自己学过的教科书，翻看之后告诉我，书上没有说抑郁症还会有性欲旺盛的临床症状。
我说，这和我学过的教科书没什么不同，写的都是“性欲减退”。他说对，并读出书上的原话：相当一部分抑郁障碍患者性欲减退、阳痿、闭经等，有些患者勉强维持性行为，但无法从中体验到乐趣。
“教科书上没有的症状，能算是抑郁症的症状吗？”他很不服气地问。
我没接茬，略微停了一会儿，问：“听说过'普罗克拉斯蒂之床'吗？”
他发懵，我就解释说：“意思就是削足适履。”
见他点头，我又补充：“解剖教科书上写的都是人手有五指，如果在临床遇到了一个长了六根手指的，怎么办？是不是人呢？”
这次他大概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了。告诉他，一个临床心理医生视野中的病人和症状要比教科书上写的复杂很多，比如教科书上一般不会写到抑郁症患者的代偿症状。
“什么叫代偿症状？”
对他没有听说过症状也可以是代偿而来，我一点也不吃惊，但我相信他能够理解。
没再卖关子，我和盘托出这个名词的内涵和外延，并说：典型的代偿症状主要见于没有明显运动性抑制的内源性抑郁症，性欲亢进只是这类患者的临床表现之一；其实在抑郁之后工作变得更加勤奋，加班加点从不休息的抑郁症患者，和为证明自己的抑郁已经好转，强作欢颜，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没话找话的抑郁症患者，也不少见。
看得出来他还是不服。在他心中，教科书或自己接受过的培训便是不能更改的金科玉律！
我自然明白，这孩子缺乏的不是知识，而是临床经验。如果这样下去，只是一味念书或只参加那些大师们的培训，哪怕再增加几十个证书或读成烈士，也无法真正在临床上识别出抑郁症患者常见的代偿症状。
怕打击他，这话我不能直说，就推荐他去读许又新教授的《精神病理学》，并坦言：这是我的教科书，我是许老师的私淑弟子。
他说那本书他有，只是随便翻了翻。我瞥一眼说话时他盯着的手机屏幕，见正在查什么叫“私淑”。
真是个好孩子啊！比我那些学生好多了：上次我说了个“普罗克拉斯蒂之床”，有人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呢，更让我愤怒的是：不会，又懒得去百度！
（171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