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岩,瘦高的个儿,面额发黑,左手残废,无论他走到哪里,右手总是把那只不能动弹的左手拖在胸前。走路时,直挺着腰杆儿,生活的重负把他摧残没了,唯独立着腰杆儿才有活着的姿态。
小时候,阿岩来我家借钱,屋外鹅毛大雪,我们一家人围着炉子取暖。阿岩来敲门,寒风呼啸,他穿得很单薄,那挂在胸前的左手冻得通红。父亲连忙将他招呼进屋取暖。阿岩进屋说明来意,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去里屋拿点钱借给阿岩。
阿岩走后,我问母亲:“这么冷的天,他的手都冻得通红,怎么不放在衣兜里,戴个手套也行啊……”
母亲说:“谁知道,他们那一家子的行为都让人费解。”
02
阿岩兄弟姐妹七个,排行老三,虽同住一个寨子,我只见过阿岩和他的大哥。弟弟阿喜因盗窃罪入狱,一直在服刑,两个妹妹嫁在隔壁村子里,是谁不得而知,也从没见过。还有一个妹妹随外地人跑了,一个妹妹在7.8岁时送人了。
阿岩年轻的时候贼机灵,那时水源匮乏,没有修建引水灌溉的水库。每到农田灌溉的季节,家家户户农田枯竭,用于灌溉和饮用的水都是山泉水,需要从阿岩门口的湾湖引流。阿岩瞅准这个时机,将湾湖进行整理修葺,并将引水到各户农田的水路疏通了一番。
就这样,阿岩建了一个小型水库,但是要求是每年每户每亩给他20斤大米。村民对比颇有怨言,但那湖是老阿岩家的,也不好说什么,便就此作罢。
老阿岩家的生活条件慢慢好转,但随之而来的矛盾也纷至沓来。
03
在老岩去世后,关于湾湖的所有权问题,两个兄弟争执不休。老岩将湾湖分给了阿岩,将大一点的房子以及2亩地分给了大哥阿诚。阿诚虽不乐意,但是看着大房子还有田产就此作罢。但阿诚媳妇儿天天看着湾湖眼红,日日数落老实的阿诚没用,不去争夺湾湖的产权。
一天,阿岩一早起来上山放羊,瞅见阿诚媳妇儿朝湾湖里倒猪粪,便前去说了两句,谁知这嫂子的声音比他大得多,“咋的了,在你没整这个湖前,不都是往这里倒吗?你娘你爷都往这里倒,就我不能倒?”阿岩嘴皮子薄,说不过她。嫂子变本加厉起来,之后的什么猪牛羊粪,明目张胆地往湖里倒……
一夏日夜里,两户人家都在门口乘凉,阿诚媳妇儿坐在门口,又提起了老两口分家产的事,越说越气,便破口大骂起来:“那两个死老东西最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是谁伺候他们吃喝拉撒的?新媳妇儿就不能照料老人了?也是啊,结婚时鸡死了,婚宴上打架流血,咋不晦气?不过那两个死老东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进了门就死了,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我干了……”
阿诚媳妇儿说的是阿岩娶媳妇,阿岩娶了后山沟里的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彩玲。彩玲过门时,翻山越岭,装在袋子里的鸡闷死了,这在农村非常不吉利。
结婚前一日,在外地打工的三弟阿喜回来。结果,结婚当天,来了一拨外地人气势汹汹地要见阿喜,一见到阿喜二话不说就打。婚礼闹得沸沸扬扬,警察来带走了阿喜和闹事者,阿岩的婚礼也草草收场了。
阿岩与阿诚的房子门对着门,一听这话就来气:“你咋这么说我爹娘,好的都给你们,走时就大哥成家,你就急着分家产。我们几个小的挤在一起过,白天去要饭,晚上睡大通铺,我大哥就是个软柿子”
阿诚气不过,出来理论:“几个小的和你一起过?你不是把什么都揽在自己怀里?阿喜去坐牢,他的地不都是你种?我和你抢了吗?”
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便吵起来。越吵越凶,把两家都知道的秘密抖落出来了。阿岩媳妇儿放羊时,偷偷地将阿城的小羊崽丢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了;阿城将通往湾湖的小溪改道,湾湖一度供水出现问题;阿岩将阿城新种的果树连根拔掉……这些他们自己做的却以为对方不知道的秘密,都显露出来。惊讶、愕然、气愤,便大大出手……
阿岩拿着手头上的榔头,要砸阿诚的房子,阿诚也不示弱,拿起了菜刀。原本在一旁扇风点火的阿诚媳妇儿,这时也着急了,连忙出来喊人去劝架。等我父亲赶到时,阿岩已经躺在血泊里了,他那精瘦的个子怎么敌得过他哥哥的壮实。
派出所的人到了,因故意伤人罪,判处阿诚三年。阿岩也在这次打架中,弄残了自己的左手,当时医疗环境太差,也没有钱治疗,在卫生所草草地包扎一下,就回家了。
阿诚媳妇儿在阿诚入狱后,痛哭流涕,骂阿岩骂得更凶了,也拒绝对阿岩进行赔偿。从此两家人互不往来,阿岩的左手彻底废了。
可等待阿岩的命运并不是最残酷的。
04
在阿诚入狱后的一年,村里大修水利,整个镇子要建一个大大的水库,用于农田的灌溉。从此下游的村民们再也不用依赖阿岩的水库,都用公家的。阿诚的湾湖便只能用来养养鱼,等到年末了,拉点鱼去镇上买。
没有了良田,阿岩和阿岩媳妇儿两个人只好靠山吃山。两人去山里挖草药、买树木,勉强为生。也许是生活太艰苦了,一天没吃饭的阿岩媳妇儿,晃悠着爬上了乌桕树,乌桕树的种子可以用来炼油,爬到树腰,两眼一黑,脚也没踩稳,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阿岩媳妇儿送去医院后,医生说没救了,让阿岩带回家。阿岩一只手拖着板车,走了两里路,又将躺在板车上的媳妇儿拉回了家。他目光呆滞,生活再也没有盼头。快到秋天,家家户户都在农忙。阿岩受了很大的打击,一只手要撑起整个家,本来就没有几块土地,收成也很不乐观。阿岩只好带着儿子石头,四处拾荒乞讨。
我随母亲去看望过彩铃一次。她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终日不见阳光,脸上如白纸一样,毫无血色,又瘦又小,细长的眉毛耷拉在额骨上,毫无生气。母亲不忍再多看她一样,留下两斤红糖就走了。
再听到有人提到她,据说是饿死的,死前身上就已经长了蛆……
05
阿岩媳妇儿走后,阿岩就和儿子相依为命。阿岩开垦了周边的荒地,开始种植小麦。养了几只山羊,打理着鱼塘。生活依旧过得非常拮据。他曾随着一个姐姐外出找过工作,可没有一个工地愿意要左手残废的人。他便断了外出打工的念头,依靠着那片鱼塘生活。
5、6年过去了,阿岩的儿子上了初中。过了立秋,天气一天天变冷了,阿岩骑着自行车给儿子送棉被。送完棉被,嘱咐儿子努力学习后,阿岩返程回家,冬天的天更短了,阿岩走得更轻松也更快一些。在一个陡峻的下坡路,阿岩的自行车撞到横在路上的一根木桩子。他一只手扶着自行车的车头,没扶稳,一头栽在旁边的水泥地面上。就这么一撞,阿岩死了。
阿岩出殡时,已是家徒四壁,寿棺寿衣都是村里人互相拼凑的。前来的追悼的寥寥无几,来帮忙的人也都是快速地将他入土为安,着急着回家干活。命贱不值钱。
阿岩死后,儿子还未成年人。警察问阿岩的几个兄弟姐妹,谁可以做他的抚养人。几个兄弟姐妹都闷不做声,阿岩的弟弟阿喜说我来吧。
警察持有怀疑态度,毕竟阿喜是惯犯,三进宫。警察反复询问阿诚,阿诚媳妇儿说:“哎,他爸活着的时候我们就闹不愉快,我们都恨对方恨得不行了,还是不要了。”最后阿喜领阿岩的儿子,回到了他那破败倾坯的房子。
06
要不是阿岩的过世,我都不可能知道阿喜的样子。
阿喜和阿岩长得很像,只是多了圈胡须,没有那种经历岁月蹂躏后的木讷,多了份地痞气儿。每次他经过我们家门口时,母亲总是拉着我躲得远远的。我家菜园子的菜、柿子树上的柿子都随他摘去,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喜入住了阿岩的房子,这是阿岩三番五次拒绝阿喜踏入的地方,最终阿喜还是占有了它。阿喜将阿岩养的几只羊、鱼塘的鱼苗、家里的存粮全部都变卖了,钱拿去赌博。在阿喜输光阿岩最后的一点家当,距离阿喜过世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输光之后,他便坐上了南下的火车,离家而去。
正在念初三的石头,对此全然不知,等到周末放假回到村口。村口的老人和他说,“你三叔走了。”阿岩不信,等到他回到屋子里,米菜早已吃光,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三叔真的走了。
在三叔走后,他便辍学了,去外地打工了。
我最后一次见阿岩的儿子,应该是6年前,我难以捕捉到他那躲闪的眼神,没有特别大的悲伤,只有满满的望不见底的空洞,那眼神像极了他的父亲。
他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