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的一颗男心,才会温存?
就像萨松的诗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萨松用“心有猛虎”来隐喻内心伟大的目标,用“细嗅蔷薇”来指细腻温柔的一面。即使心如朝阳注定要笼罩大地,也被美丽和温柔折服,低下曾经高傲的头颅,弯下曾经倔强的脊梁,陶醉于美丽和温柔的一朵。
我来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树是城北地带有些名气的混混。混混不必一定染绿色的头发穿钉着无数发亮铜片的衣服,混混依然可以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剃着整齐的头发。树就是这样,他戴着一副珐琅质镜框的眼镜,见面三分笑,一笑沁人心。
但如果你见过他打架的样子,就不会这么想了。打架时的他,下手狠、不要命,完全一副亡命徒的样子。有一次我就见他不顾自己头上滴落的鲜血,手持板砖愣是把一个壮汉的头砸成了西瓜。打完了,朝躺在地上的“西瓜”啐一口唾沫,把扯坏的衬衫慢慢地整理好,这才向最近的一个诊所走去。
我只适合森林。
这是树常说的一句话。他骨子里的狂暴和骄傲,在他说这句话时,袅袅地从他的头顶冒出来,像一座将要爆发的火山。伴着这句话,他的杀伤力达到一万点的笑容在脸上荡开,在他身子周围三尺内的空间里,形成一圈冲击波。
他不想学习,其实想也没用。大学梦从来就只是一个梦,永远没有变现的可能。他也不找对象,虽然有时候会故意搭腔班里的漂亮妹子。但也就止于搭腔,止于几句暧昧的玩笑。他不顶撞老师,无论老师送来的是春风还是暴雪,他都是嫣然一笑,承受后就转身回到座位。
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他有一个弟弟。
当然,我也只是“知道”,从来没有见过。
他的弟弟比他小两级,在另外一所学校上初中。有一天树说要去那个初中“培训”一下。我知道“培训”的含义。询问之下,就知道了他的弟弟。
原来,他弟弟被学校里几个人欺负了。
那天他让我等在校门口,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学校。那个时代还没有兴起学校里请保安,一般看门的就一个老头。老头哪里能够拦得住树,眼睁睁地看着树跑进了学校,消失在下课后的学生群里。
老实说,“培训”实在不是一件大事。只是用话语敲一敲对方的小手术,甚至连用手术一词也显得奢侈。
我靠着学校门旁的水泥柱,抽着烟,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突然身后人声大作,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手里的烟扔下,校门就“咣啷啷”关上锁了。透过铁栅栏望进去,一群人像渔网中打上来的鱼,冲撞蹦跳,水花四溅。
这可不是“培训”应有的场景啊。
我一窜就上了铁栏杆,翻进去,还没有跑出两米,就被一伙人扑倒在地。胳膊也被反剪了,一条绳子把胳膊绑起来。
我被带到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蹲在了地上,双手也被绑着。一个自称保卫处的中年男人大声地责骂。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把我们带到了派出所。
警察同志不骂我们。园子里有棵大树,警察同志就把我俩铐在树上。两把铐子,我和他的手铐在一起,我俩伸展双臂,就抱着那棵大树。
警察同志铐完,回屋子里去了。
就在那天,我知道了他和他的弟弟。
树小的时候,爸妈都死了,弟兄俩跟着奶奶。“我穷!真的,一没权势而没金钱。我只有一双手,一颗心。从第一次打架开始,我就发现,我们只能靠自己。”
树的话从树的背后传过来,好像不是树在说话,而是那棵老槐树,这真诡异。
以前树和他弟弟老被欺负,直到有一次,树拿着菜刀愣把对方三个人砍得东躲西藏。“你知道么?从此其他人怎么看我?英雄!他妈的英雄。”树说这话时呵呵地笑着。我不想笑,我的嘴唇挨着老槐树干裂的树皮,吸一口气全是干巴巴的苦涩味儿。
有一次,他弟弟看到树用砖头“教训”一个人,上来就抱住树,哭着不让他再动手。
“我弟弟太善,我不照顾好他,怕不让人给欺负死!”树说。
我知道,树狂暴的背后,是他温柔如痛的一面,这一面,就是他的弟弟。也许许多像树这样的人,背后都有柔弱到不可触摸的一块儿,或者是爱人,或者是朋友。树这样的人可能敢于同整个世界为敌,但只要到了这一面,他的暴戾就会土崩瓦解。这就是他的“死穴”。
那天我们写了检查,按了鲜红的手印,跟在班主任的后面回到了学校。班主任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顺便到市场里买了菜。领我俩回来,只是他买菜的捎带。
回到宿舍,我意外发现他左肋的地方,一团红色已经发黑。追问之下,他才说出经过。
原来,他进了学校,问到了他弟弟所说的那几个人。上前还没有说上三句话,对方其中一个人掏出一把刀子就刺过来。树想躲,后路被堵死了,就这样,挨了一刀。
我急忙要求他脱下衣服。他这时候笑了,转过身去,把衬衫脱下来,放在脸盆里,端着盆去水房了。始终不让我看伤口!
高三那一年,我开始准备高考,没时间和树在一起了。他也有事不叫我,我俩好像一下子疏远了。
有一天,他突然被抓了。开始以为是打架什么的,我也没太在意。但接着,听说他杀了人!
警察到学校来调查,我自然是被询问的对象。警察从我这儿没问出什么,我却了解了大致的过程。原来,树的弟弟前几天被人打得老惨,牙都掉了两颗。树找到了那几个人,放倒了一个,其他人全跑了。听说,那个被放倒的人进了医院,生命垂危。
天!这可是死罪啊。
我在见到树时,他已经定了,被判了十七年。那个人没死,跟阎王唠了俩句嗑儿,又回来了。
树很明显地瘦了,两只眼睛陷进去,好像新疆人一样。他一见我就笑,笑得我鼻子酸酸的。他不谈自己的事,问我考的怎样,问了班里其他的人,最后说到了他的弟弟。
“我就担心他,我不在,他怎么办!他那么善。”他低下了头。
我说包在我身上吧。
他抬起头来,眼里竟然有泪光,说:“他被人勒索,竟然不还口不还手,这……”他不说话了,脸上有了杀气。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临走的时候,他站起来,笑了,说:“十七年,到时候我去看你和你老婆孩子。”
今天写下他,树,是我突然就明白了萨松这两句诗的含义。我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弟弟,我从来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