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是个失败的父亲。
他的理想是世世代代留在白鹿原上,耕读传家。为了家门兴盛、族人和睦,他的子女都必须在他的规划下,按既定轨道运行,容不得丝毫偏差。
然而,最终,他的子女个个都没能如他所愿。
白孝文的彻底黑化
最初,白嘉轩把心血都投入在长子白孝文身上。
孝文是个读书的苗子,想要像鹿兆鹏、鹿兆海一样,到城里去念新学。但白嘉轩不准,一门心思要把他培养成下一任族长。孝文不敢违逆,只能认命,安安心心跟着父亲学做族长。
孝文不善耕种,白嘉轩看不入眼。孝文胆小怯懦,白嘉轩也看不入眼。他对孝文的教育方法就是打压、贬低。而愈是打压、贬低,愈是觉得孝文处处都不如“别人家的孩子”鹿兆鹏。
在这样的教育下,孝文表面上想学光明正大,但内里却不免阴暗自卑,生出了太多嫉妒心、比较心。
白嘉轩对孝文的严苛要求,纯属出于一种自恋,即:我白嘉轩的儿子必须如何如何,我白嘉轩的儿子绝不能如何如何。但凡孝文有行差踏错,他不是去教育、去引导,而是感到极度的受挫和失望,摆出一副厌弃的态度:“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结果,孝文完全丢弃自尊,破罐子破摔,父子反目成仇。之前的孝文主动压抑天性、百般讨好父亲,却仍然达不到父亲的要求。自此以后,他干脆放弃了,不要脸皮,甘当逆子。
后来,孝文进了保安团,一路升官,返乡祭祖,貌似是“浪子回头”了。尤其是当儿子当上了县长后,白嘉轩颇有些自得:还是白家祖坟风水好。
可是,这时候的白孝文已经彻底黑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心讨父亲喜欢的孩子,而是一个卑劣、狡诈、凶残、表里不一的“假人”了。
白孝武的蹩脚模仿
长子背叛家门,白嘉轩只好把期望都寄托在次子白孝武身上。
起初,白嘉轩对孝武感到很满意,因为孝武顺从他,模仿他,事事请他的示下,处处以他为榜样。孝武是把种地的好手,勤俭持家,维护家声,虽然不喜读书、在知书识礼方面有所欠缺,但他一心一意地学习父亲如何行事处世。
可是,这种满意并没有持续太久。白嘉轩慢慢发现,孝武虽然处处都学他,但却处处都学得不像。
白鹿原爆发瘟疫,村民们把这场天灾归结为田小娥的鬼魂作祟,纷纷要求为田小娥修庙供奉。这触动了白嘉轩心中恪守道德、纯净人心的根基。
孝武不懂这一点,反而带头主张修庙,“顺应民心,为民请命”。他以为这是在学父亲的风范,却没料到反而触怒了父亲。
再比如,黑娃不当土匪了,拜朱先生为师,想要回到原上认祖归宗。朱先生转述了这个意思,问孝武如何,孝武说他得回去请父亲的示下。这件事令白嘉轩大感失望。
一是,黑娃能“闻过必改”,这在白嘉轩看来是件大好事——但孝武却连这一点都想不到,一点主见也没有。二是,孝武认为黑娃打折了父亲的腰,父亲就一定不会同意他回原上——如此揣度白嘉轩,就更令他生气,让他感到这个儿子缺乏胸襟、度量太小。
孝武是个顺民、孝子。正是他的顺从,使他缺少主见,没有主心骨。所以,无论他多么认真地模仿白嘉轩,却永远学不到神、学不到魂,只能做一个蹩脚的模仿者。
大宅门的家族轮回
白嘉轩给两个儿子的,是极端严格的控制。但对女儿白灵,他的期望少一些,疼爱多一些,所以控制就大为减弱,使白灵有了自由生长的空间。白灵后来能够长成独立果敢的样子,与其说是白嘉轩教育的结果,不如说是白嘉轩放松控制的结果。
这正是控制型的父亲最无奈之处:他的控制力越强,教育出来的孩子就越是不成器,要么叛逆成仇,要么唯唯诺诺。反倒是控制得最少的孩子,能够出乎预料。
电视剧《大宅门》里讲了白氏家族的五代轮回,亦是如此。
白景琦的祖父白萌堂是家族事业的奠基者,打响了百草厅的名号。他性格强硬、固执,为争一口气,不惜和詹王府斗法。
在这样的强父权下长大,白景琦的父亲白颖轩却是懦弱、无能,每天侍弄花花草草,大小事务都交给妻子白文氏处置。
有软弱的父亲在前,白景琦自小养成了无法无天、敢作敢为的性格。即使被二奶奶赶出家门,也能自立门户、独当一面,最终成为家族的掌门人。
而到了第四代,再一次轮回。在白景琦的暴戾教养、霸道控制下长大的白敬业,是个典型的浪荡公子哥,赌博、吸毒、当汉奸,无所不为。
到第五代,轮回继续。有白敬业这么个败家子父亲,白占元却性格刚毅,颇有主见。他自主选择人生道路,投身抗日,参加革命,成为白氏家族第一个勇于接触外部世界的人。
这貌似巧合、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五代轮回,令观者慨叹唏嘘。
强力的父亲,生出软蛋儿子。软蛋父亲缺乏控制力,却在无形中给儿子留下了自由生长的空间——这就是控制型教育的怪圈。绕不出这个怪圈,就只能代代轮回。
梁启超的家庭教育
梁启超是个了不起的父亲。他的九个子女个个成才,有建筑学家、考古学家、火箭专家等,一门出了三院士。
控制型教育的怪圈困扰了很多父亲,但却一点也没有困扰到梁启超。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控制,鼓励孩子自主选择、自由生长。
在给女儿梁思庄的一封信中,他谈了对选择专业的看法,建议她选择生物学作为主科。这封信寄出后不久,他左思右想,担心自己干扰到女儿的选择,于是,又急匆匆写下了这样一封信:
“庄庄,听见你二哥说你不大喜欢学生物学,既已如此,为什么不早同我说。凡学问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你离开我很久,你的思想近来发展方向我不知道,我所推荐的学科未必合你的式,你应该自己体察作主,用姊姊哥哥当顾问,不必泥定爹爹的话……我很怕因为我的话扰乱了你治学针路,所以赶紧寄这封信。”
梁启超是学识渊博的大家,却不愿意在治学上以自己的意志左右孩子,而是鼓励孩子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方向。后来,梁思庄在他的鼓励下,改学图书馆学专业,成为著名的图书馆学家。
在子女面前,他没有丝毫控制欲。他不是父权的象征,而只是父爱的代言人。
他为孩子们扮演了三个角色:一是榜样的角色——他一生不懈探索追求,从人品到学问都为孩子们树立了标杆;二是老师的角色——他把自己的所思所得教给孩子们,为他们引路照亮,敦促他们“但问耕耘,莫问收获”;三是朋友的角色——他与孩子们一起探讨问题、一起幽默嬉戏,关键时候又为孩子们分担忧愁。
以梁启超的标准来看白嘉轩、白景琦等控制型的父亲,可谓截然有别、高下立判。
梁启超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无保留的。他不对孩子强加控制,所以孩子们既不顺从,也不叛逆,能走中道。
而控制型父亲对孩子的爱太少,浇灌不足,强压有余,所以孩子就长成了歪斜的枝、匍匐的苗。
若都向梁任公学学,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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