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李焱——我喜欢你比你喜欢她还要久

叶子从高处打着旋栽下来，飘悠悠地，落到了鞋尖，我撤了撤脚，然后向前踩去，干脆利落地“咔嚓”声。

东隅伸手揽过我的肩——情侣之间太平常地一个动作——落在我肩膀上的手指，即使隔着厚厚的夹克，也能感觉到一点稍失温度的僵硬。

没关系，我知道，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累不累？”声音从右上方逆着阳光响在耳廓里，我下意识地摇摇头，靠紧他。肩膀上的手却因为我这个莽撞的举动而松开了，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伴随着他的离开、遗留下的那句“我去买点喝的”敲打着耳膜。

他的背影一点点抽离，双腿也越来越虚弱无力，“不能坐以待毙”，这样的想法像从土地里长出的生存本能，缠住了双脚，存了最后的执念，我疯狂的跑上去从身后抱住他，他错愕地停住，双手轻轻地覆在了我的手上，我怕他逃脱，收紧了手臂。

听他的声音像是笑了：“这么舍不得我？”我在他背上点了点头，他的手游离到我的腕上，一点点攥住，“听话，我保证马上回来。”我努力说服自己松开手，然后快速跑回那棵梧桐树下。

抬头望着稀疏的叶子，我说，整个高中时期，我只能远远地观望你的背影，现在，我有了把它抱在怀里的权利，当然会忍不住行使。就像突然掌权的小百姓，就像挥霍无度的暴发户，别人觉得可笑粗鄙的行为，其实，多半是因为——不知所措。

你要体谅呵。

手机隔着口袋震得我全身发麻，我看着屏幕上几百年不跳一次的名字，犹豫着要不要接。响第二次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她可能真有别的事。

“喂？”

“嘿嘿行啊你！不声不响地就把叶大帅哥弄到手了啊！？嗯？小焱？”

“你直接叫我小三吧。”

“我……诶……这是怎么说话呢……”

“没什么事儿就挂了吧。”

我把手机关机，电池抠出来。总有这么一群人，躺在你的通讯录和社交网络里，平时跟死了一样，只在你分手早孕劈腿掉钱包时才诈尸。总有这么一群人。

东隅怎么还不回来？

我低头踩树叶，咔嚓咔嚓。突然一双大脚停在了眼前，往上看。血液瞬间沉到了底……周凯。

我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这么巧”？

“叶东隅呢？”语气是谈论天气般的漫不经心。

我没想到他使用了这样直截了当的开场白。心里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该悲伤。即便你是郑思寒的人又怎样？无论如何，也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去买东西了。”我平静的盯着他。

他更加平静的问：“8号的同学聚会你去吗？”

转移话题？为什么不继续问下去呢？为什么不问问李焱：叶东隅怎么甩了郑思寒，跟你好了？

“去。”

“他去吗？”一如既往的无所谓，或许，大家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就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去。”我松了口气。

他点点头。迈腿离开。留下我跟巨大的疑惑和惶恐。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如果真的有个人能理解我，应该是你啊周凯。

“我喜欢叶东隅！”我像个白痴一样地朝着周凯的背影说，眼泪在东隅的名字出来后漫上了眼眶，然后迅速消失，“就像……就像你、喜欢郑思寒。”

他站在那里，叶子从树上猝然跌倒在他的肩上。周凯，我不委屈，因为没有谁有资格审判我，我不求你的原谅，因为你也没有资格，可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懂。我喜欢叶东隅，这就是理由。我没有郑大小姐那么高贵矜持，我真喜欢他，这就是最高尚最正当的动机。

“我喜欢郑思寒。”他回过头来，目光直射进我的眼睛：“但不是想做她男朋友的那种喜欢。”

“小焱！”

两杯奶茶应声摔在地上。

我回头看见几十米外、面色苍白的东隅。他的裤腿沾着奶茶滚起的泥，快步朝我走来。

“我真搞不懂郑思寒喜欢他哪里。”面前的周凯一副嘲讽的模样，看到我的脸色后，住了口。

东隅把我护在身后，几乎是对峙的架势。我用手抓住他的胳膊。

“你反应过度了。”周凯的脸淡得看不出表情，“你要真想保护她应该站的离她远一点，这样打你的时候才不会误伤到她。”

我从东隅身后死死盯着周凯，怕他会动手。

过了两个世纪那么久，我听见了东隅的声音：“你跟思寒说，放掉她自己。”他的声音是节制的淡漠，可能是隔着一个身体的缘故，传到我这儿不太真切。他叫她思寒，尾音温柔的像是几不可闻的叹息。我没出息地打了个冷战。

周凯走了。

留下一句“你最好先放掉你自己”。

回去的路被无边的沉默淹没了。我可笑地为这次出门感到后悔，好像我只要一辈子窝在家里就可以避开所有的麻烦似的。

竭力想营造一点合适的气氛，但最后发现，沉默是最合适的气氛。

我很害怕。我害怕，你跟我一样在想——郑思寒。

好。

想吧，大胆地想吧。

把记忆全都放出来吧，它们死去太久了。

五年前的那天落满了跟今天一样的叶子。

我们小组八个人一起清理校园雕塑旁边的落叶，不多久，同班的几个男生开始起哄。我抬起头，正看见叶东隅牵着郑思寒的手走过来。

男生朝他叫嚷，他冲身边的郑思寒笑笑。不以为意地朝教学楼走。

我弯下腰继续扫树叶，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手里的扫帚突然吃不住力，掉到了地上。

叶东隅停住了，他弯下腰，伸手捡起躺倒的扫帚，递到我面前。郑思寒安静地站在一边。

我木然地站着，盯着他握着扫把的手，不去接，也不说话。

他莫名其妙，疑惑地叫了一声：“同学？”

我怔了一怔，竭力把因为愕然而睁得不正常的眼睛转开，伸手接了。

李焱，木子李，三个火……

抬起头的时候，他和郑思寒已经走远。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同学。”

那时是高一下学期，谈恋爱是件稀罕事，何况是明目张胆的谈。叶东隅课间经常会去七班找郑思寒，连晚饭都在一起吃。

那天晚自习很诡异，叶东隅居然翘了晚自习。身边的女生此起彼伏地议论起来。

是A开的头：“喂！你们看见了没？叶帅的女朋友啊！七班的郑思寒！”

B老实的搭话：“嗯，挺配的。”

“喂！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找本班的，居然找七班的！”C一副“岂有此理”的表情。

D也是同样地义愤填膺：“郑思寒穿裙子，烫头发，教务长怎么不管啊！”

E突然冒出来，冲F别有深意的一笑：“可不能管，她家太特殊了！”

F回应地冲她笑：“嗯，我中学跟她一个学校，那时全校都知道她家的事！！”

“郑思寒小时候，她爸干工程出了意外，去世了，她妈是个女强人，一个人养她，后来再婚，找了个很有钱的男人，她长到十几岁，妈妈又得了绝症，她妈知道自己的病之后拼命挣钱，传说为郑思寒赚到了可以花一辈子的钱，临终时要郑思寒的继父保全自己的女儿。她继父人很好，什么都顺着她，初二的时候，她继父再婚了，娶得就是郑思寒的班主任！！”

“这么戏剧！！”

“超级戏剧！！”

“天哪，好可怜！！”

“嗯！我同学听见她称呼养父母为‘领导’……”

“领导？哇塞霹雳啊！”

“还好吧。不过她也得到补偿了啊，她继父继母因为她的身世超级疼她！然后她家特别特别有钱！！”

“这种女生最容易拜金~”

“她不是拜金，是败金！她换手机的速度真是让人发指！”

“诶！你们不觉得郑思寒很像那种小说里才有的女主么？长得那么漂亮再加上这样的身世！”

“切，我觉得她的漂亮是打扮出来的。”

“哪有，她好像不化妆的。”

“她化妆能让你看出来吗？”

……

我没想到我一字不差地听完了整个讨论。

“除了家庭，她一点也不特别”——这是那个晚自习的最后，我下的结论。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么坏。

如果你问十六岁的我，我会说“我不讨厌她，当然，我也不怎么喜欢她”这样应景的话来维持自尊。可是现在，我终于能够从容地承认：郑思寒，曾经，是我的噩梦。因为太多男生喜欢她，更因为那些男生里有叶东隅，所以很多女生，包括我，在那个年纪，总对她抱有或多或少的敌意，带着一点故作轻视的恶意去看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以便为她不那么好、不那么特别做解释。

但她终究是特别的，高中时代的学生要想名声大噪，一般需要拼死拼活、起早贪黑的努力。而郑思寒，凭一张脸，就做到了。即使女孩子见她，也会联想到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用的词：惊为天人。那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她永远一副淡漠疏离的疲惫神色可以吸引这么多目光，现在我知道了，郑思寒早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诠释了这个世界上最玄妙的一个词——气质。承认这一点有些局促，但毕竟，我已经22岁了，在这样一个年纪，还是能有一点客观的坦然来回头看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的。

中考成绩出来后，我毫无意外地去了一中，实力很强，离家也近。我的目标是S大。

走进高一一班，陌生的逼仄感让我心惊胆战。广播里说，高一新生全部去教学楼前的空地领桌子，因为从我们这一批开始，木质桌椅将全部换成铁质的。我领到了属于我的单人书桌，下一步是把它搬回教室。我们在一楼，只要能进到大厅，我完全可以把桌子拖回去。可是进大厅需要跨四级台阶，我咬紧嘴唇，抱起桌子，无奈手臂力量不够，只能拼命抻着身体，想依靠身高挪上台阶。

余光里闪过一个高高的男生，我窘迫急了，目不斜视，摇摇晃晃，继续踮脚。突然桌子被拽了出去，我吓得松开了手。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要抢我的桌子！

还没反应过来，桌子已经飞跃了四级台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大厅里。男生顺势转身，走掉了。

安排好座位，班主任让大家依次起来自我介绍。

轮到那个叫叶东隅的男生，全班安静的诡异。我戴上眼镜，哈啊？帮我搬桌子的男生诶……班主任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全班哈哈大笑起来，我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后来听说他父母都是S大的教授，怪不得教养这样好。我暗自想：三年之后，他十有八九会去S大。

高考的压力，甫一入学就密密匝匝的罩下来，学习挤掉了其他乐趣。同位小悠经常在大课间的时候跟我聊天，聊地很碎，但不失为解压的好方法。

那天她突然像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的趴在桌上。我捅捅她，她噘着小嘴一脸哀怨的看着我。我呵呵拧她的脸。她喃喃地说：“小焱……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笑眯眯地点点头，她压低声音：“我好像喜欢我们班的叶东隅……”，有点诧异，其实也并不是很意外，我安慰她说：“嗯，没什么的，好多女生都喜欢他的。你因为这个不开心？”“不是啊不是啊。”她皱紧眉头，“其实有多少女生喜欢他我都不介意……”“那你在介意什么？”“我介意他追郑思寒啊！”

笑容被胁迫在脸上，上扬也不是，垮下来也不是，只能深深的吸气。他在追……郑思寒？

高二分班，我和叶东隅又在一个班，巧合的是，郑思寒也在。不，或许该这么说：高二分班，叶东隅和郑思寒分到了一个班，巧合的是，我也在。

我无数次目睹他们争吵，又无数次目睹他们牵手。

无论如何，他都是最先低头的那个。

暮色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天地，极目远眺，是渐起的苍茫雾气，飞鸟拍打着翅膀远离，我闭上眼，叶东隅喜欢郑思寒。不是喜欢，是迷恋。

我不再期待每次从走廊里突然遇见他，即使遇见，也会赶在心里头那点细碎的疼痛还没有明晰之前就落荒而逃。我只能把头埋进深不见底的题海，S大，我要考S大。如果有可能，我想用大学的四年来弥补你我陌路的三年。

是，你牵着她的手的时候，还在叫着我‘同学’。我比她差的，何止一年。

可是东隅，我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

我喜欢你，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