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壹)

江湖皆传,明华殿的主公原是名门正派的子弟,却受到魔教妖邪蛊惑误入歧途,创立与正派相对立的明华殿,如今势力更是可抗衡各大门派。

而近来几日,让正派各大掌门直呼大快人心的不过是明华殿的主公身亡的消息,他们心中明华殿这个大石总算是可以放下大半。

明华殿众人群龙无首,便少不了有人前来趁势叫嚣,一早将天易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平日里你们明华殿傲气的很,如今竟像个缩头乌龟不敢露面。”

“老子今日就替武林各派挫挫你们明华殿的锐气。”

“是时候来算算你们与二哥的债,我定要你们明华殿血债血偿。”

这些叫嚣声灼灼听了三日,她知道那些人不过是趁着父亲的过世猖狂半刻,若说真的攻入明华殿,恐怕他们也是有所顾虑的,已三日罢门外不过还是那些“老生常谈”。

灼灼坐在山石上望着天易门,门口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终究是被重重竹阵挡在门外。

望着丛生的碧竹,灼灼的心口有些疼。

她不管她的父亲对外人而言是邪恶,是残酷,亦或是冷血。

她只知道他是个好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他会抱着她看漫山遍野的山花,会牵着她放最远最远的风筝,会温柔地讲着外面的故事,如今她一身的本领也都是他教会的。

竹阵是父亲和她一起种下的,父亲走了,竹阵却还是保护着这个地方。

她迷离着眼睛,唇角微微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起身离开。

夜里的紫竹院格外的凉,晚风不尽,竹声瑟瑟。

灼灼还是一身守灵素白,半趴在石桌之上,手边是倾倒的瓷杯,一手还握着瓷壶,背影时而瑟缩一下,不知是在抽泣,还是晚风太凉。

院外曲廊处,立了一个人影,望着灼灼。

直到暗夜中,露气渐浓,连天也泛起雨丝。

人影动了一下,接着迈下步子走向灼灼。

桌上半趴着的灼灼哼了一声,人影伸向灼灼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伸手将酒壶从灼灼手中拿下,却不想灼灼一把捉住那只手。

灼灼抬眸,眸间倒映进来人的剪影,握住的手紧了紧,嘴角也含起笑意,只是眼圈忍不住地红了。

“阿阮……”

她认出了他,轻声唤他,颤抖着抽泣,撒娇似的寻求安慰。

“阿阮……”

唤着唤着,豆大的泪滴就止不住地从她脸颊滚落。

她松开了他的手,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满是哭腔地念道:“阿阮……父亲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往后我真的是一个人了……阿阮,我好怕……”

守灵三日,今日父亲的棺椁入了葬。

阮余生抱住怀中的灼灼,手指穿过她的发抚着,沉声安慰道:“阿灼,别怕,你还有明华殿,就算明华殿没了……你还有我。”

灼灼抱着他哭了良久,最后迷迷糊糊地倒在他怀中睡着了,才被阮余生抱回了房间。

鸡鸣未响,阮余生就被属下告知,少主子发了高热,正昏迷不醒。

阮余生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抬脚就往扶风阁赶去。

扶风阁里,灼灼躺在床上,面颊绯红,压着几层被子,身上也是滚烫,口中却还念着冷。

阮余生坐在她身边,接了丫头手中的冰帕,给她擦着额头。

灼灼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恍恍惚惚地半睁开眼,对上陆余生的眼睛,待到他手中的帕子再落下,就又合了眼睛,却渐渐安稳入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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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等灼灼身体好了大半已是五日之后。

扶风阁的阳光正好,她坐在石凳上,一手捻着阮余生特意吩咐人买来的梅果糕,咬下一口便高兴地眯起了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日光的陆离,让灼灼恍了神。

阮余生在那片竹林下练剑,素银长剑在他手中熠熠生辉,而他一袭青袍,衣袂纷飞,行云流水之姿。

灼灼鲜少见他这样的装束,平日里的他偏爱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许是他多在外处理父亲交代的事务,途中那些散散懒懒的衣角不由得碍事起来。

见到灼灼望着自己,阮余生勾唇含起浅笑。

她也对上他眉眼中的笑意,回以盈盈一笑。

今日的青袍衬得他十分俊俏,面若冠玉,飞眉入斜鬓,眸清唇红的少年郎。

倒是与那日判若两人。

那晚发热朦胧睁眼后,再次清醒已是两日后,她醒来时觉得口干舌燥,不由得舔了舔唇,正想哑着嗓子喊人来,却发现他就靠在床头。

他的模样有些憔悴,眼下的青色十分显眼,下巴也浮起青色的胡茬,闭着眼眉间却紧紧蹙起,抓着她的手也隐隐作力。

瞧着他的模样,她咬着唇红了眼眶。

她虽然醉了,但她听见他说,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余生,你在我便在。

一字一句,言辞凿凿。

高热时,她还做了一个梦,梦里都是回忆。

旧时她还是个不大的女娃娃,有一次父亲在外处理事务归来见她时,手中牵着他。父亲说,往后他就住在明华殿,和我们一起生活。

之后的日子里,桌上多了一副碗筷,书房里多了一副笔墨,练功的竹场里多了一个身影。

他很聪明,特别是父亲教他的剑法,只消几遍他便烂熟于心。

灼灼是羡慕的,甚至还有些嫉妒。

父亲会让他陪她练剑,而她却倔强地喜欢和他比剑。

他的剑法精进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轻易的夺走了她手中的剑。

她急了,冲上前去忿忿喊道:“阮七!”

彼时的阮余生还不叫阮余生,这个名字是父亲给他的,希望他能开始新的生活。

而阮七是阮余生以往的名字,这是她从云师那打听来的。

在父亲面前,她会乖巧地喊他“阮哥哥”,私下里再不济也是“阮小子”,可她一时气恼却忘记了云师叮嘱她的事情。

她一时间呆在原地,看着因为自己一声“阮七”动作顿住的阮余生。

他再抬头时,眼底是分明的猩红,表情是愠怒至极的沉寂。

“我……”

她刚开口,他的剑就起了,直抵她的喉间。

一旁才到的云师被这个场景吓了一跳,赶忙让他收起剑,却怎么也拗不过他。

最后,他敛下眸子,收了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父亲知道后,没有责怪任何人,可她却知道自己错了。

后来,她花尽了心思给他道歉。

起先是给他写了信,却被丫头告知那封信在桌上尘封了好几日,他也没正眼瞧过。

她又是乖巧地一口一个“阮哥哥”,又是和云师一起下山给他买他最爱的豆黄糕。

可阮余生就是雷打不动的冷冷淡淡。

好几日后,她壮着胆子偷刨了父亲的紫竹酿,一股脑搬到他面前,撇着嘴小声道:“我听云师说过,喝了这个,什么不开心的都记不得了。阮哥哥,你要不要试试?”

阮余生看了她一眼,拧着眉头就走了。

她不仅没有哄好阮余生,偷刨紫竹酿的事很快就被父亲知道了。

她瑟缩的跪在父亲面前,看着父亲让左风拿出杖责用的板子,心中又气又委屈,却只能闭着眼睛等着板子落下的疼。

“义父,阿灼只是想要给我道歉,所以……这惩罚应该是我来受。”

她睁开眼睛,愕然地望着跪在身侧的阮余生。

父亲喝了一口茶,淡然道:“你既然想要受罚,那便一并受罚吧。”

他起先是一愣,后来颔首答道,“是。”

“云师,由你来罢。”父亲拍了拍衣袖,交代完云师后就离了坐席。

虽然她知道云师不是习武之人,又是平日里最疼爱她的属下,可挨板子始终还是要皮肉遭殃。

阮余生伸手牵住她的手,掌心很暖。

她一点也不疼,不知道是云师心疼她在做样子,还是自己已然沉溺在他掌心的温暖中。


(叁)

父亲过世已有半月,灼灼心中的茫然淡去了几分。

这些日子阮余生担起了殿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而她也跟着云师一件件地学着。

明华殿好像又回到了往常的日子,一切都井井有条,安静无恙,连那些在天易门前叫喧的人也销了声音携同离去。

可她不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还是生活真的都回到了最初的安定。

入夜,她呼着气,满心欢喜地捧着自己刚蒸好的豆黄糕悄悄来到议事房,探着头往里瞧去,见灯还明着,咧嘴一笑,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往里走。

“阿阮。”

她认出了这是云师的声音,不知道云师此时在议事房是为了什么事,便凑着耳朵想听听里面的对话。

“只有我……只能是我,如此这样明华殿才有可能……”

阮余生的声音有些疲倦,却透露着不可抗拒的坚定。

她脸上的笑意全无,眉头蹙起,不过片刻心中早已猜想万千。

“可你想过阿灼……”

云师的话噎在了嗓子里,愕然地盯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灼灼。

阮余生顺着云师的目光看去,灼灼就站在那里,望着自己,眼中满是不解和疑惑。

“你来做什么……”他清声问道。

她拧着眉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抿唇问道:“你要如何?”

阮余生敛眸转身,像是在躲避她的目光。

“云师,你说!我是明华殿的主子,你当真要欺瞒我?”灼灼见阮余生刻意回避自己,她也知道自己无法让他开口,只能用主子的身份这般质问云师。

云师没有说话,颔首跪下了。

灼灼看着面前一跪一立的两人,深吸一口气,“好,很好。不说?我自己找。”

她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桌角,开始疯狂地翻着议事桌上的书信和地图。

倏地,看见红色一角从层叠的纸张之中漏出,颤抖着手朝它伸去。

阮余生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看了他一眼,他依旧低着眸子,唇瓣颤了颤又抿住了。

她翻出那张纸,红底黑字的战帖——七日之后,必来诛伐。

这些正派的人终究是按耐不住了,三月十日,今日已是三月十二,还有五日……

“阿灼……不会的。”阮余生将她拉入怀中,温声道,“这里有义父,你和我的回忆,我会守住它的。”

灼灼攥住他的衣袖,眼神中纠结与担忧混杂着,“我不许你去冒险。”

他好看的唇角攀上了一抹笑,定声道,“我答应你,我会平安归来。”

她紧紧抱住他,有些犹豫,又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一定。”

“一定。”他的手抚起她额前的发丝,眼中满是宽慰。

“归来娶我吧……一定。”她重复着那句一定,仿佛如此一定便是一定。

他没说话,只是抱着她的力气愈发紧了。

一段风波过后,灼灼回了扶风阁。

门口是焦急地守着的流萤,远远地瞧见灼灼,迎了上来,“少主子,可是发生了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灼灼望着天上明月,痴痴笑了,满是少女的娇羞,“流萤,你说我穿红色好看吗?”

流萤像是没听懂灼灼的意思,低着头专心为灼灼拍着衣角,口中还唠叨着,“少主子这是去哪了,怎么沾了一衣角的灰,闻着还像我那日做的驱虫香囊,可是漏了我瞧瞧。”

灼灼浅笑看着流萤,伸手握住她的手,“好姐姐,别忙了,可能是刚去厨房蒸豆黄糕不小心沾上的。”

流萤看着灼灼的心情倒是很好,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拉着她进了房间。

灼灼一夜未眠,是为明日他的危险担忧,也是为他平安归来后自己出阁的喜悦。


(肆)

阮余生走的那天晚上,灼灼邀了云师左风在扶风阁内饮酒。

品的是父亲的紫竹酿,云师携人带了好几坛。

灼灼瞧见他如此“大动干戈”,不由发笑。

云师只说酒库里的酒满了,再来的新酿也放置不下了,清了一些出来畅饮一番。

夜入子时,桌上坛坛罐罐倒了一片。

左风早已醉倒,不省人事地睡在一旁。

云师仍旧捧着那半满的酒坛,醉意微醺,抬眼盯着灼灼,半响才出声,他的语气有些无奈,“傻丫头,他……只是不知道你在意他多过这明华殿罢了……”说完他又仰着头独自饮着那坛子紫竹酿。

灼灼看着云师喝醉的模样出了神,什么时候向来稳重的云师也这般放纵自己了呢?

她侧着头趴在了石桌上,眼前的景色也因为醉意隐约闪动着,耳边环绕的是云师告诉她的故事。

他,怎么样了?

九年前的那晚,夜色肃杀,巷道中空无一人,檐角未燃尽的灯笼照得通明。

远处的阮余生,他面色苍白,浑身是血,一副虚弱的模样,眸底生出的那份狠厉却能让人惴惮。

“滚。”他稳住身体,瞪向团团围住自己的黑衣人。

黑衣人举起了手中的短剑,蓄势待发。

或许正是他的刚毅让父亲心中有所动摇,从那些黑衣人手中救下了他。

看见那些黑衣人倒在自己面前,阮余生才喘息着半跪在地。

等父亲准备离去的一刻,他说:“救我。”

父亲转身看他,他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眼中不是畏死的乞求,而是必生的坚决。

父亲就这样不惜得罪这些死士背后的势力带回了他。

云师不知怎么样的一个孩童能够让人出动死士围捕,可他知道阮余生身上的银牌出自乌桓山庄。

乌桓山庄,江湖六大正派之一,位居第三。

庄主阮芜相凭那一把相宜剑,一套阮家剑法闻名于世。只可惜,终是英雄年迈,而江湖人才辈出,阮家剑法逐渐出现没落之象。

幸而阮家子嗣众多,四子三女,阮家剑法也算有望重领风骚。

阮余生……恐怕便是其中之一。

父亲回到明华殿时,江湖上就起了一通告示。

乌桓山庄阮家七子乃是魔教妖邪偷龙转凤插入正派的棋子,妄图毒害阮家主公,扰乱正派之序,如今逃窜于市,见者通报嘉奖三百两,活捉者嘉奖两千两,奉为乌桓山庄座上宾。

阮余生自然是知晓了。

阮家秘术,阴年阴日阴时所生之男童,饮其血配上内功心决可使功力大增,阮余生便是阮芜相盼了整整十年的棋子。

有了他,阮芜相便可练成阮家剑法最后三式,重新威震江湖,接受天下人拥戴。

可阮芜相没想到,他为明华殿主公所救,还带走了阮家无法公诸于世的秘密。

后来,阮余生在父亲的紫竹院跪上了整整一日,求父亲教授他武功。

父亲问他,恨吗?

他答,不为恨,为活下去。

往后父亲便让他一起学习剑法。

灼灼想起自己恼羞成怒唤他阮七的时候,他的模样可怕至极,眼底是分明的猩红,表情是愠怒至极的沉寂。

现在想来,他的心中还是恨的。

他恨兄姐为何都有父亲的亲自赐名,可他在父亲眼中只配叫阮七,只配做一颗棋子。

他恨怎样的父亲会为了一朝的盛名,如此污蔑亲子,将其置于死地。

这些恨他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年,如今还要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只为了守住明华殿的一方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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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书桌上时,灼灼正支着头打瞌睡。

阮余生离开的这几天,明华殿里的事务都落在了她的肩上,还得筹备着即将要应对的那一场恶战,不由得心力上有些疲乏。

瞧见信鸽在书桌上迈着碎步徘徊,灼灼才清醒过来,伸手取下它腿上的纸条。

十五戌时乌桓山庄归。

灼灼捏着纸条,知道阮余生正平安归来,心中的担忧也渐渐被期望掩盖。

观息是父亲送她的礼物。

父亲说,观息是誓死效忠主人的暗卫,可保周全。

彼时灼灼是不情愿的,拧着眉直摇头地拒绝。

如今,她笑着抚平手中的纸条,还记得父亲说过总有一天她会需要观息的。

她暗地里命观息紧跟着阮余生护他平安,若有行踪动向之变,就以信鸽传书告知自己。

一日已去,今日也过了未时,算来阮余生也应归来了。

灼灼刚收起纸条,准备起身。

还未踏出房门,就有人进来报,“天易门二里外已有哨眼见过阮主子。”

灼灼顺了顺头发,抬手扶正了发上的簪子,得到流萤肯定的眼神后才拢着衣摆急忙出了门。

她一路小跑着穿过竹阵,和煦的风吹着,扬起的裙角仿佛下一秒便成了羽翼,能够领她飞往那心心念念的人。

“少主。”天易门外的哨位朝她屈膝行礼。

她眺着远方,眉目含笑。

回过神想寻云师和左风的身影,才发现忽略了仍屈膝的哨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你们可曾见过云先生?”

“未曾。”哨位站起颔首道。

灼灼一眼便望到人群之中那个碧色的身影。

“无妨。”她回道,唇角咧开了笑,伸手提起裙摆,“阿阮!”

才跨出一步,她的笑容却逐渐定格终然消无。

和那个碧色身影一同的,并非乌桓山庄弟子,而是……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

她盯着那个身影,直至他清晰的面容印在她的眼底,一分一毫不差。

是他,分明是他。

她拧着眉头,往前迈了一步。

“保护少主!”

左风一声令下,不知从何地涌出的弟子便将灼灼周身包围严密。

她不解的看着左风。

左风颔首拱手道:“一切为了少主安全,小心有变。”

灼灼敛眸掩去慌乱,再抬头时恢复了来时的欣喜,捏着裙摆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远方人群像是看到了层层弟子之中灼灼,一人加快了步子,拉着嗓子便大喊道:“兄弟们看,妖女就在那!”

人群一时沸腾,齐步涌向前越过停了步伐的阮余生。

灼灼对那些叫嚣置若罔闻,只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他。

弟子们手中的长剑已出鞘,来人也纷纷亮出武器。

“住手。”

喧闹的人群瞬时安静了大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身后的阮余生。

有人刚要出声抱怨,瞥见阮余生扫过的眼神,便噤了声。

他低下眼眸,缓缓启唇:“你们不要忘了我们今日所来的目的。”顿了顿,抬眼望向灼灼,“我们今日是为下战书,明日方是我们清灭妖邪之时。”

“妖邪?”灼灼的声音颤抖着,眼底的苍凉尽示,“何时,我竟成了你心中的妖邪?”

灼灼夺过身旁侍卫的剑,剑尖直指阮余生,隐忍着眼泪哽咽道:“我不信,你说啊!你是在骗我。”

阮余生对上她的双眸,薄唇一勾,笑若春风,言语却是让人心寒上三分的冷冽,“正邪难两立。如今我已是乌桓山庄少庄主,怎会为魔教之人左右。”

她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他眼中的闪烁。

可她畏惧了,像是抽丝剥茧的一端在她手中握着,而她却不愿面对那层层茧丝之后的蚕蛾成尸真相。

她终究是放下了握在手中的剑,讪笑着转身,轻诉一句,“阿阮,你平安便好。”

只是转身的那刻,眸底的流光便肆意蔓延。

她摇着头,一步接一步,越来越急。

抛下了那样熟悉又陌生的他,抛下了呼喊着自己的左风,抛下了为明华殿而战的兄弟,在一片喊骂声中,仓惶逃窜,懦弱至极。


(陆)

扶风阁里一片狼藉,被削去大半的竹连着枝叶零零散散铺了一地。

黑衣少年立在竹林外,银色面具下露出墨石般的眼眸,眸底浮动着无法猜透的异色。

平日的她总被主子斥责,剑法太过柔和尽是女儿家的娇弱,怎可御敌。今日她的剑法竟只剩凌厉,想来她也是真的伤了心。

在他走神之际,前方传来一声闷哼,只见灼灼旋身一个失误,硬生生跌在满是竹枝的地上,手中的长剑也落了出去。

少年冲上前去,想要扶起她的手却被灼灼一把甩开。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捡起远处的长剑,半跪在她的面前,又将长剑奉上道:“少主。”

灼灼没有动,沉默着用手撑住地面。

他也保持着那个姿势陪着她,不出一言。

“为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放任他去了,早知道我就不要这明华殿了,早知道……”

少年敛眸掩去眼底的神色,喉头滚了滚。

她突然抢过少年手中的剑,从地上爬起,剑锋直指半跪着的少年。

刃壁反射的金光在他颈间晃了又晃,他也没有一毫的闪躲。

“早知道?早知道有什么用!”灼灼朝他吼道,仿佛要将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在眼前的少年身上,一双杏眸满是愠怒地瞪着,“你不是在他身边吗?我不是让你护着他吗?”

少年颔首沉声道:“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灼灼静了半刻,直到瞪着他的眼中恼怒渐暗,再开口时话语间带上了几分讥讽的笑意,“父亲没了,明华殿我也保不住了,如今他也走了,他是要做什么!他是要逼我死吗……”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最终只剩口中的低喃,手中的剑也重新滑落,泄了气般瘫软在地。

“阿……”少年伸手扶住她,低敛的眼眸转而抬起,紧抿的唇有一丝细微的颤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少主,阮主子也许有他的苦衷。”

灼灼抓住他的手收紧,眼中的黯然闪动了,“你知道什么?”

那语气的慑人让少年一时间怔在原地。

她却仿佛是找到了旁人的命门,一步步紧逼着,“乌桓山庄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知道?观息!你告诉我。”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看着歇斯底里的她,嘴角的苦笑更是酸涩。

往前至今,第一次听到她唤他的名字,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语气。

“阿灼!”

一声呼唤打破了观息的沉默,他听得出那是云师的声音。

“你说,这都是假象对不对,他想干什么?”灼灼不理会云师的呼喊,只紧紧抓着观息的手不松分毫。

“对不起。”观息话音还没落下,便抬手伸到她的颈后轻轻一击。

一瞬间,她就被意料之外的黑暗侵袭。

“阿……少主,他会的。”说完缓缓放下灼灼,一个点足消失在竹林之间。

竹叶的骚动引起了云师的注意,望去就看到倒在地上的的灼灼。

他急忙赶过去扶起灼灼,用手探了探她的脉搏和额头,发现无恙才放下心。最后皱着眉盯着观息离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柒)

醒来时灼灼感觉脑袋有些沉重,一手揉着脖子一手支起了身体。

昏昏沉沉之间她记起她质问观息,接着云师的呼唤,再到后来她被击晕倒在地上,也不知怎么离开了那片竹林。

她环视着周围的摆件,才发现这里好像并非她的房间。

她疑惑地起身下床,迈着步子急忙推开门。

屋子里捂的严严实实,开门迎接的微光虽不算耀眼,却让她不由地别开头。

微光,薄雾,鸟鸣。

她愕然地愣在原地,刚刚的一切都告诉着她这是山上的清晨。

已至十七日,便是与那些名门正派决战之日。

她怎么睡了这么久?她现在这是在哪?明华殿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所有的问题都瞬间噎上了她喉头。

“阿灼。”

云师从远处的小径赶来,瞧见她站在门口,脚下的步伐加快了。

“云师,我们这是哪?”她的语气很急,看着云师犹豫不说话的模样再联想到观息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更是焦虑,连忙上前拉住云师,“你告诉我他在哪,告诉我。”

云师拦住想要离去的她,摇了摇头,“阿灼,他们是在为你为明华殿而战。”

“不是的,我知道都是假的,对不对?我要知道他要做什么,我怎么可以抛下他,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为我而死却在这享受安宁。”灼灼捉着他的手,言语肯定,眼神恳切地寻求着同意。

“报。”飞奔而来的黑衣哨位半跪在云师身后,“左先生已平安撤回,去十五人,距飞鸾崖八百米,请云先生下令。”

云师低下头,反手扶住灼灼,轻叹了一声道:“落。”

飞鸾崖险峻,鲜少有人知道那样壁立千仞的地方会有一条通往明华殿的小道,早年间她也曾贪玩去过,而后那里发生过一场不小的山崩便无人问津,现在想来肯定那处定是杂草丛生,难辨路径。

灼灼不解地拧着眉头,看着不敢同她直视的云师。不出半刻,觉得脚下一晃,一声炸耳的轰鸣响裂在山谷之外,再望向天空,随风浮动的硝烟仿佛就来自那飞鸾崖。

她慢慢地转身,盯着云师害怕地开了口:“不是的。”

得不到回应的她缓缓跌坐在地,她的心如同那片山石,只消一刻,天崩地坼。

原来那日她衣角上蹭的不是豆黄粉,是硫磺,才会有驱虫粉的味道。那许久没酿的紫竹酿又怎么会多出来,统统都促成了那火海。就连他重拾的身份也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不过是说服名门正派的一把利器。一切从开始便是明了的,唯有她什么也不知。

哨位再次来报时,灼灼只呆滞在原地听着那人一字一句地说出,无一人生还。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明华殿,不知道自己怎么能不痛不痒地听闻哨位的通报,不知道自己在扶风阁的院子里坐了多久,直到又发了高热晕倒在桌旁,心口的难过才仅有片刻的喘息。

灼灼花了很久才从无边的昏暗中挣扎出来,天色却重新回归了压抑的黑,她避开了守着她的丫头,强忍着晕眩和头疼,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他的住所。

阁中挂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绸,风里凌乱着,孤寂不堪。

她呆在原地,双脚像是被人紧紧拽住一般无力挪动分毫。

半刻后却兀自笑了,连眉眼都弯起。

夫君。

阿阮。

阮哥哥。

阮小子。

她一步一唤,却没有人回应。

灵堂里灌进的风肆意着,残忍地击碎那些颤抖的声音,淡入烛色便无踪影,然后空余死寂。

她抬手抚过他的棺椁,指尖触及冰凉,身影顿了一下。

阮七,你给我起来!

她沉色愠声道,言语之中分不清是命令还是乞求,接着便是发疯一般扯下白绸,企图推开他的棺盖,直至十指染血,没了力气,才顺着棺壁缓缓跌落在地,泪落满面。

只七根银钉,一方棺木,便划出阴阳两界之隔。

阮主子尸首已寻,只是面目全非……

通报之人的字字句句落在她心头。

那样好看的眉眼,如何面目全非的呢?

他是不是好疼?

这些涌上心头的寒意,都一寸寸地侵袭着她意识。

她没逃开,也没睁眼。

她知道,往前她抬眸便是余生,而往后她的余生早已不复。



(捌)

雨敲屋檐,风叩窗楣,半敞的门扉尽让那寒露凉了人心。

灼灼闭着眼睛半靠在棺木旁,像是疲倦地落入了沉睡,眼角却隐隐有泪珠滑落。

良久,阁外风雨如磐,而雨幕深处有一把油黄纸伞,仿若隔开了漫天的灰暗和喧嚣,唯留伞下的那一方寸之地的安宁。

撑伞之人的脚步声被雨声掩盖,在灼灼不知觉中靠近。收起的油黄纸伞尖滴着水,微润的青绿衣角扫过门栏,一步一摇,最终停留在她的面前。

灼灼骤然感到脸颊混沌的滚热中出现了半分清凉,接着沿着面颊的轮廓缓缓划过,最后一声轻叹在这样喧扰的滂沱大雨里竟炸开了。

“傻阿灼。”

灼灼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用手攥住他落在她脸上的手,直到他的手被她用力攥地泛白,她才稍稍松开半分,“阿阮……回来了。”

阮余生点头回应着她,温声道,“是我。”

灼灼突然地笑出了声,眼中泪却也止不住的滚落,接着便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低头喃喃道,“不要醒,不要醒。”

阮余生环住她,手抚过她的发顶,“不是梦,我回来了。是观息,他替我们守护了明华殿。”

灼灼的喃喃顿住了,在他怀中的身体一颤,退出他怀中后不解地抬头望着他,“观息?那天的人是……他?”她又呆呆地看向身后的棺木,“这里也是他?”

阮余生将一张沾了点点血迹的信纸放在她的手心,“当日,是他迷晕了我,替我领着他们进了飞鸾崖的陷阱,我再醒来飞鸾崖已成一片硝烟,这是他留下给你的。”

她打开手中的信纸,阅至最后,再想起那日观息口中的“他会的”,才明白原来他早就知晓一切,包括阿阮的计划,甚至是阿阮对她的重要。

十六年来,她与他谋面的日子屈指可数。那日竹林中,是她第一次如此愤怒的斥呵他,竟也成了最后一次。

她擦去眼下的泪珠,眼中尽是失而复得地喜悦,笑着望着阮余生,这是他用性命换回的她的所求。

沉默了片刻,她的手重新环上他的颈脖,一声脆生生的“阿阮”回荡在阁中,霎时间温暖了两个人的心头。


五日后,观息的棺木葬在了山顶上繁花盛开,俯瞰山景之处,长剑为碑。

阿灼,十六年日日夜夜守此安好,幸甚,今辞去,愿一世长安。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山崖上,女子白裙款款,男子青袍一席,立足于剑前,躬身长拜。

念起那时她竟将自己的恼怒无措悉数倾洒于观息,而那个一直以来都在默默守护她的少年,终是不负使命,为她在刀头剑尖拉回了心上人。灼灼笑了,心中泛起一丝愧疚,俯下身仔细地用帕子拭净了剑刃上的污渍,“谢谢你。”她的轻语散入风中。

谢谢你带回阿阮,也谢谢你近乎十六年的守护和爱慕。

再起身时,眼中的遗憾已逐渐融入明朗,自然地挽住身旁的阮余生,两人相视一笑,便在旭阳暖风中相携而去。

那把长剑在风中颤了一下,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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