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丫鬟青桐发现,小姐夏青这几天似乎不太开心,整天闷坐在三楼的闺房里,既不做针指,也不画画,中午端上来的饭菜,夏青只吃了几口,就推说早上吃多了不饿,让自己端了下去。而她早上明明吃得更少。
老爷夏志礼这几天从早到晚,都在楼下忙着胭脂铺的生意。夏记胭脂铺整整三间打通的铺面,是严州城里最大的胭脂店,现在又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父亲雇了两个帮手,都忙不过来,完全无暇顾及她,对她这几天的闷闷不乐更是一无所察。
这天下午,日光温暖,微风习习,夏青慵懒地靠坐在南面的窗户下,又望着对面楼下的温有义布庄发呆。
现在是深秋时节,满街的梧桐树叶变得金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桐叶清香。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卖货的,赶脚的,逛街的,吆喝声、嬉笑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欢快的景象。
但欢快是别人的,夏青此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温有义布庄的温子玉,三天前跟随父母回老家宁国府泾县去了。店铺的新主人还未来得及入驻。门前原来写着大大一个“布”字的招幌已经卸了下来,只留一根光秃秃的旗杆。只有写有“温有义正记布庄”几个字的匾牌还孤零零地挂在门首上,昭示这里曾经开过一家卖布的铺子。铺面门窗紧闭,无人驻足。冷清的店面在热闹的街面上显得格格不入。
据温子玉说,泾县离这里有一百三十里,即使坐马车也要三天的时间。虽然温子玉说以后会来严州看她,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个死胖子去年还信誓旦旦地说到十八岁娶我呢,话说了没一年,现在就和父母回了老家,两相阻隔百里,等闲不得见面,到时又如何娶我?那个午后玩笑似的誓言,大抵也变成了一句小儿戏语……
想到这里,夏青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她家的胭脂铺和温子玉家的布庄,在这条街上已经开了十年了。十年前,她家从京城,温家从宁国府,不约而同搬到严州,又刚好做了邻居。
两人同岁,自小就一起玩耍。从六岁到十六岁,他们成为无话不谈,一起闹一起疯的好朋友。
她的闺房,温子玉可以随时踏入,两家大人都不以为意。
她的闺房中到处都是胭脂颜色,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化妆。她常把温子玉化成和尚、道士、关公或者《西游记传》里猪八戒的模样。不管夏青在他脸上画什么,温子玉都笑呵呵的,任她去涂抹,从来不恼不怒。有一次,她把温子玉化成了老爷,把自己化成一个夫人,扮成一对夫妻的模样。看着黄铜镜中两个挨挨挤挤的脑袋,温子玉依然傻笑着,脸却突然变得绯红……
他真傻啊……她呆呆地望着对面出神,追忆她和子玉过往的种种,以致一个探头探脑、形迹可疑的人,在楼下来回徘徊了六七回,她都没有发现。
太阳快落山了,暮霭从四面升起,街上行人渐渐变得稀疏。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微微起了风,夏青从梦境般的回忆中醒来,起身去关窗。伸手的那一刻,袖中的白绫帕却不小心脱落,飘到了楼下。
2
夏青从楼上下来捡手帕的时候,胭脂铺正准备打烊,两名帮手已先行离去。父亲正在上铺子的最后一块门板。
这时,一名男子却突然闪进了店内,疑惑地打量了夏青父亲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你是夏志礼?”
父亲脸上一块块的,涂满了红、黄、白和橙色,那是为客人试色留下的胭脂色彩,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店老板,倒像是外地来的马戏班的小丑。
在得到父亲肯定的回答后,来人忽地从袖套中弹出一把短剑,举手就朝父亲的胸膛猛地刺去。
父亲小时候习过武,刚才见来人身着黑衣,面缠黑纱,行止可疑,眼色不善,心里早就有了防备。见剑刺来,下意识一闪身躲了过去,俯身的一瞬间,随手操起脚下的一条矮凳,转身朝黑衣人猛砸过去。
黑衣人冷笑一声,站立不动,只抬臂用剑一格,“咔擦”的一声,矮凳被劈成两半,飞落在地。黑衣人臂力惊人!
父亲一愣神的功夫,黑衣人抬手往前一挥,第二剑瞬间就到了父亲的胸前。
父亲身形一歪,企图躲过去,但他的武功已荒废多年,完全不是来人的对手。黑衣人的短剑正中父亲的胸膛。
在倒下的瞬间,父亲奋身向前一扑,“刺啦”一声,黑衣人的一条裤筒被扯破,他右腿根上一条醒目的褐色伤疤,赫然映入夏青的眼帘。
父亲如软泥一般倒了下来。鲜血从他的胸口潺潺流出,染红了身下的青砖地板,也染红了她的白绫帕。
夏青尖叫一声,扶着楼梯栏杆,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倒下的一瞬间,她清晰地看到,黑衣人俯下身伸手试了试父亲的鼻息,他伸出的右手手腕上,有一簇恐怖的蛇头花纹。
3
夏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家仆齐叔已经报了官。
楼下厅堂中,父亲已被洗去脸上的油彩,他脸色苍白,怒目圆睁,正静静躺在临时搭起的灵床上。衙门里的张捕快带验尸官正在验尸。
当张捕快听完夏青昨晚案发现场的描述后,语气肯定地说:“是蛇盟的人。”随即他马上又换上一副为难的表情,道:“果真如此,凶手恐怕难以抓到了。”
张捕快看夏青露出不解的表情,连忙解释道:“蛇盟以受雇杀人为业,每次外出干活,必三人一组,一人先行踩点,名为信,一人实施刺杀,名为闪,一人负责断后,名为尾。”
“那又怎样,抓住其中一人,拿来拷问不就行了。”夏青非常不满张捕快“凶手难以抓到”的说法,没好气地质问。
“姑娘有所不知,” 张捕快继续解释道:“蛇盟断后的尾会跟随信和闪行事,行踪隐秘,无人能察觉他的存在。一旦察觉有人跟踪,尾就会在其后用毒针将其刺杀。如果信和闪不幸被人抓住,就会立即咬碎舌下毒药,中毒身亡。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没人能找到蛇盟的本巢,也没能拿住活口。他们做的案子一件也未能侦破。”
齐叔一听就急了:“如此说,那让凶手逍遥法外不成?”
张捕快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临走,张捕快拍了拍夏青的肩膀,言不由衷地说:“夏姑娘也不用太难过,人,我们肯定尽力替你抓。”他又咧了咧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似乎是安慰夏青,又似乎是向她表达自己的信心:“以前没抓到,不代表现在也抓不到,是不是?说不定夏姑娘有福,这次很快就能抓到也未可知,对不对?好了,回头有消息,我会让人通知你。”说完,不待夏青再说什么,张捕快摇了摇手,就和验尸官离开了铺子。
这桩人命案,因为涉及神秘的蛇盟,官府和家属似乎都不得不放弃追究,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严州城里的这起凶杀案,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遗忘。
4
转眼两年过去了。梧桐镇并未因为一个胭脂铺的关闭,影响它一丝一毫的繁盛,梧桐镇最繁华的东大街依然每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夏家门头那块“夏记胭脂铺”的招牌早已卸了下来,对面原来的温有义布庄虽然还卖布,但早已改了招牌,换了新东家。人们已完全忘记了两年前的那场凶案,忘记了一个叫夏志礼的人的死亡。
而城南最繁富的柳烟河两岸,店铺林立,妓家云集,河上彩船往来穿梭,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比两年前更为繁盛。
柳烟河上最大的妓馆当属河西的红楼,而红楼内十二位红粉佳人中,又当属一名来自西域,名叫古丽的女子最为出色,公子王孙都为一睹她的绝色风姿而竞相趋骛。
这天傍晚,红楼老鸨孙婆婆正在楼下前厅,和古丽一起,陪着城里的富家少爷常公子玩骰子喝酒。一个身着红色华服,头戴红绸巾,面皮白净的年轻客人突然走了进来。一名奴婢立即趋身向前,道了个万福,就要引他在旁桌入座。
红衣客人却两手叉在胸前,立在堂中不动,环顾左右后,突然朗声道:“让古丽姑娘出来见我。”
孙婆婆立即从座中起身,满脸堆笑:“哎呀,公子好品味,好品味……但你说怎么那么不巧,古丽姑娘今天已经约了常公子,老身帮公子约明日如何?”
红衣客人冷哼一声,丝毫不肯通融:“常公子?短公子也不行,统统打发掉。我今天就要她!”
话音刚落,正陪着古丽喝酒的常公子,“啪”的一声摔掉手中的酒杯,腾地跳了起来,捏着拳头就朝红衣客人奔了过去:“哪里来的红鸡冠,敢在你常爷面前撒野!”他去势太猛,古丽伸手想去拉他,拉了个空。
红衣客人却面色平静。他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待人奔到跟前,一伸手捏住他的手腕,只轻轻一带,常公子踉踉跄跄奔出四五步,“啪叽”一声,面朝下摔倒在地,撞破了摆在院角的一盆红月季,额上瞬间就鼓起一个大包。
常公子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脸皮憋得通红,他拂去脸上的一瓣月季花瓣,左右看了看,操起院角靠在墙上的一把扫帚,就又朝红衣客人奔了过去。
“常公子息怒……”早已走到院角的古丽,面带笑容,立即拦着了他。她朝常公子使了个眼色,一把将他拉到门外,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常公子脸上的怒色稍稍平缓。
他低声骂了一句,转过身,抬手一指院中立着的红衣客人,气势汹汹道:“今天看古丽姑娘的面子,我且饶你一回。你回去打听打听常黑豹是谁,若下次再敢这样放肆,我让你立着进来,躺着出去,哼!”
“喔,好害怕,那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让我躺着出去。”红衣客人毫不留情,嘲讽地一笑,完全不给他台阶下。
“你……”常公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要打打不过,就此罢休,面子上又过不去,一时陷入两难。他一瞥古丽,佯装又要动手,古丽知意,适时地过来拉住了他,又低声下气劝了一回,常公子争回一点面子,这才一甩袖,气哼哼、骂骂咧咧地离去。
5
红衣客被引到了楼上古丽的专房——雪艳阁里。
古丽的贴身婢女娇红,帮他脱去长袍,又在房内摆下了酒桌,招呼厨役钱贵备菜。
不一会儿,两样点心:玫瑰馅饼、蜜糖糕,两样冷盘:腌腊鹅、烧鸭就上来了。
娇红又从厢房搬来了茉莉花酒,正要帮客人倒酒,红衣客却摇了摇手,道:“我不喝这种甜津津没味道的酒,给我换永盛烧坊的江南春。”又捏起桌上的小银杯晃了晃,说:“这酒盅也太小,给我换大杯。”
娇红立即从厢房取来了大金盅。大金盅比小银杯大了许多,一杯斟满足有二两。
红衣客的酒量似乎不小,一盏茶的功夫就连喝三杯,脸色如常。
但永盛江南春毕竟是高纯烈酒,半个时辰后,已经喝了近十杯江南春的红衣客,两颊渐渐显出一抹酡红。
后厨的热菜,红烧猪蹄、油焖大虾、芙蓉鸡片、翠玉青、一品鲜……陆续上了上来,香气扑鼻,热气腾腾摆了一桌子。娇红往来穿梭,端茶倒酒,忙得不亦乐乎。
红楼乐手桂姐,正在弹着一曲《新娇客》。琴声时而缠绵时而激越,琴意哀婉又娇媚,夺人心志,动人衷情,令人不由自主想击节叹和。
酒至半酣,红衣客仔细端详起眼前丽人的倩影:大眼睛,长睫毛,淡淡细眉俏鼻梁,樱桃小嘴白嫩肤,尤其两眉中间那颗红艳的美人痣,摄人心魄,乱人心魂,果真是西域来的尤物,端的是美艳无比,与中原女子大有不同。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意:“斟酒!”
红衣客又连干四杯,再举箸时,已是拿捏不稳,一块滑腻的芙蓉鸡片,夹了好半天才夹到碗里。
“容奴为公子舞一曲《梦花令》吧,博公子一欢。”说罢,琴音响起,古丽起身,飞袖旋裙,轻歌起舞,“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舞到红衣客跟前,古丽眼波流转,伸出玉指,一点他的面庞。
一阵战栗如火烧般传遍他的全身,他腾地站了起来,伸手一把拉过古丽。古丽站立不稳,一下跌坐在他的怀中。
弹琴女乐知趣,立即停手息音,起身去了门外。
红衣客环臂搂过古丽,右手腕上狰狞的蛇头花纹赫然而现。
古丽娇呼一声,吃惊地掩袖而问:“公子是蛇盟的人?”
红衣客转头看了一眼腕上的蛇头花纹,颇为自得地一笑,说:“姑娘猜得,没错,我就是蛇盟,杀人不见血的信,信七,哈哈……”红衣客已然喝得太多,说话已经不太利落。
古丽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公子面目白净、笑容慈和,奴不信是杀手。”
“不信?我待会儿就在这里,要了你的命,哈哈哈……”那人说着,用手一指旁边的雕花漆金床,毫不顾忌地浪笑起来。
“……前几日,城中齐泰生药铺的,花老爷,谁杀的?我!……去年梧桐镇,开胭脂铺的,夏志礼,夏掌柜,谁杀的?我……”那人说着,掰过古丽的双肩,就在她的粉颈上狠狠一啄。
古丽似乎是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地在他怀中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那,七爷您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那人立即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为什么要杀他们?不,不,我不杀他们。是有人要我,杀了他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自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杀他们,非,我本意,你知道,我不得,不杀他们……”说完,他端起桌上的金盅,一饮而尽。
红衣客的手已不听使唤,一杯酒递到嘴边的时候,只剩下了半杯,其他全部洒到了地上。
“那,是谁要七爷杀了那个胭脂铺的夏志礼夏掌柜呢?”古丽似乎对这个已经死去两年名叫夏志礼的人非常好奇。
“当然是城西的……”那人说到这里,窗外突然传来两声水鸟的怪叫声,“咕咕,咕咕……”
他略一凝神,突然变得警觉起来,立即中断了话题:“不说这个了,时候不早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来娘子,就,就寝吧……”
他抱着古丽就想站起来,但他刚一起身,就跌坐了回去。十多杯江南春下肚,红衣客已经不胜酒力。一旁的娇红见状,立即和古丽一起,将满身酒气、两腿已不听使唤的来客扶到床上。
“让奴为七爷宽衣。”古丽一边娇羞地说着,一边轻舒玉指,帮红衣客脱下黑色锦靴,然后是红色杭绸长裤……当长裤褪下的时候,她突然顿了一下,朝娇红使了个眼色,娇红会意,脸一红,低头躬身退出门外。
就在刚才,她把红衣客的绸裤刚刚褪下,那人右腿上一道淡褐色的疤痕,像一条毒蛇的信子,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暂停了一瞬。这一微不可察的一滞,登时被那人感觉到了。杀手即使在神智昏蒙之时,也会保持下意识的警觉,更何况他是蛇盟顶尖而又正处巅峰的杀手。
他一跃而起,伸出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扼住她的咽喉,两眼像鹰一样紧盯着她,厉声道:“说,你是谁!刚才为何打探我?”
她的心脏陡然急剧地跳动起来,以至于她能清晰地听到胸中“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她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平息自己,然后睁开眼睛,伸手抚摸着那人的胸膛,双眼擒泪,带着哭腔说:“奴是你的丽娘啊,七爷你别吓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那人将信将疑地盯着古丽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一笑:“看把美人吓得,我,逗你呢。”说完,身子一瘫,就倒在了古丽身上。永盛烧坊的江南春素以后劲大著称,这会儿红衣客的酒劲已经完全上来了。
但红衣客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俯在古丽身上,口中喃喃唤着“美人儿……娘子……”一边在古丽香丝缭绕的粉面上乱啃。
突然,他好像察觉到什么,停了下来,抬头紧盯古丽的双眼。
身下这个女人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对劲。
在他的眼中,古丽的眼神正逐渐由温柔变得坚硬……困惑中,他看到身下绵软丽人的玉手似乎从发中一掠,一道金色的寒光闪过眼前。他心头一悸,终于惊觉到了危险,立时酒醒,发力向床边滚去。
但他醉酒太深,已经心身不一。他神智清醒,但身体瘫软,不听使唤。他自觉他的发力足够让他滚到安全的床边,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只移动了不到半寸。
就在他心下大惊,想要再次跃起时,一根镀金的铁簪已经狠狠插入了他的后背。
“你……”一丝冰凉传入他的心房,随后寒意迅速传遍全身。他瞪大的双眼逐渐失神,直至彻底失去神采。瞳孔中最后映出的,是古丽冷艳诡异的笑容。
6
两年前,当张捕快离去,夏青坐在父亲的尸首面前,沉思良久。
三天后,父亲入棺大殓,三十天后,送葬城西永福寺寺后坟场。整个过程,夏青一言未发,没掉一滴眼泪。
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孝满,夏青召集全家仆佣宣布,老爷留下的胭脂铺暂时关闭,她将去往京城投奔她的远房叔叔,归来时日不定。愿意留下看家的,依旧按原价每月发放工钱,不愿留下的,奉送五十两银子,外加两匹绸缎,任由离去。
第二天,夏青告别齐叔的夫人齐嫂,跪拜了父亲的灵位,就和齐叔、青桐一起,坐上一辆驴车,出了家门。
但他们并未去往京城,而是在严州城外的一处僻林中,夏青将自己妆办成了西域女子,给青桐和齐叔也易了容,三人装扮成了焕然一新的一主二仆。
以她的化妆功力,粉饰成一个西域美女毫无难度,而且这个装扮出来的美女,看上去比真正的西域美女,还要美艳动人。
当她以古丽的名号,出现在严州最大的妓馆红楼门前时,红楼老鸨孙婆婆,乐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她立即给古丽收拾了三间上房,配备了全楼最好的家具日用,又把全楼唯一的一张雕花漆金床搬到了她的房中。
青桐改名娇红,依然是她的贴身侍婢,而齐叔则成了红楼的厨役钱贵。
孙婆婆不久就向世人证明了她眼光的精准和独到。
十六岁的古丽以清倌出道,纯欲的装扮和做派,让严州城贪色的男人们蠢蠢欲动,竞相前来一睹芳容,或者再添上几两银子,一亲丽人芳泽。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为红楼的头牌,艳名远播,日进斗金。
但夏青来红楼可不是为了赚银子的。
她要找一个腿上有伤疤的人。
而这样的人,不可能在其他地方找到。只有在妓馆这样能够宽衣解带、赤身相见的地方,才有一线希望。
她一心复仇,贞节这样的虚名,对她已不再重要。或者说是她必须和值得付出的成本。
即使这样,第一次失身,她还是对着床上的落红,默念着子玉的名字,哭了一夜。
而之后多少个夜晚,她在强颜欢笑、屈辱失身之后,不可遏止地想念起那个胖胖的少年……子玉,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你知道我在被人侮辱,被人欺凌吗?你知道我心里的痛楚吗?子玉,子玉……她常常念着他的名字,哭到深夜。
7
她以为要找的人很快就会上门。不承想,快两年过去了,竟连对方的半个人影也没看到。难道这个法子不行?难道那人是个不贪色的人?难道……就在她自我怀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像救星一般来了。
从他一进入红楼,只是瞥了一眼他的眼睛,她就突然觉出了一种异样。两年前的那个傍晚,杀手全身黑衣黑巾,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他眼中森然的杀气,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身着红衣,招摇自负的年轻人,就是她日夜等待的那个杀父仇人。但她还要等待最后的确认,这也是她不惜得罪常公子,也要留下信七的原因。
雪艳阁中信七自述自己的杀人经历时,古丽尚且将信将疑,等到褪去他的长裤,露出他身上的那道疤痕时,猜测终于成为现实。而他踏进红楼的那一刻,也就踏进了她精心布置了两年的陷阱,进入了他的死地。
她当场给娇红使了眼色,机灵的娇红即刻领悟,退出门外,找到了齐叔。
当时已是午夜,齐叔以到城西黄金坝鱼市和八鲜行早市买鲜鱼、鲜虾和鲜藕为由,毫不引人怀疑地出了门,上了系在院后柳烟河上的乌篷船。他没有立即出发,而是静静地待在舱中。
这个刺杀计划,是当时进入红楼前,三人一起商定的。因此,当青桐和齐叔接到指令后,能够有条不紊、行云流水般做好各自的准备事务,然后静待夏青最后发出刺杀成功的信号,再行下步事宜。
当夏青确认了信七的身份,她毫不犹豫地完成了最后一击。她从发髻中抽出预先准备的镀金铁簪,齐根扎入了信七背部。拔出铁簪的时候,一时慌乱,划破了信七的面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印。信七后背和脸上的血水溅了她一身。
她立即“笃笃”“笃笃”两声叩门,一直在门外待命的青桐随即闪身而入,两人一起将信七的尸体,连同被血水沾污的衣服被褥,用早已备好的绳索捆绑住,从房间北面窗口轻轻吊了下去。
早已等待在河面的齐叔,把尸体解下放至船上,顺柳烟河划到下游一处无人居住的荒僻处,抛下信七的尸体和血衣。然后再默默返回,翻墙重新返回红楼内。
齐叔还要做今晚最后一步善后,他要穿上信七的衣裳,假扮信七出门去。
昏黄的月光下,看门的冯三儿睡眼朦胧地瞅了一眼身着红衣的“信七”,嘱咐了一句“老爷小心夜路”,不疑有他,立即放齐叔出了门。
其实这最后一步是略有瑕疵的,首先,少有客人会这么晚回去,如果晚了,一般会在楼上姐儿的房内住一宿。其次,如果客人一定要连夜回去,家里一般会有小厮抬轿来接,很少有步行回去的。
好在冯三儿是孙婆婆的外孙,是个半傻子,最后一步这样安排倒也说得过去,实际也没出什么纰漏。
等这一切安顿好,时辰已经接近寅时。
去鱼市买鱼的齐叔,不知是心里紧张,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返回时,不小心摔断了左腿。
原定三天后趁夜逃离红楼的计划,现在因为这个不可预知的变故,不得不暂时搁置。虽然齐叔一直坚持让夏青和青桐先走,但这个建议遭到了夏青的矢口否决。她说她会重新考虑一个新的计划,使大家能尽快离开这里,但绝不会抛下齐叔独自逃走。
好在刺杀信七做得几乎天衣无缝,暂时还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们,他们有充分的时间谋划出新的出逃方案。
但现实很快让夏青认识到这个一厢情愿想法的幼稚。
8
两天后一个夜晚,夏青正准备休息。当青桐离去,她拴好房门,一回头,就看到一个黑衣人矗立在她房间的北面窗口下。
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惊叫起来。
来人穿着黑色夜行衣,头裹黑巾,面缠黑纱,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两只手臂上绑着暗红色的皮套。这身装扮和两年前她看到的那个信七,简直一模一样。
夏青心里猛然一沉,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那黑衣人抬起右手,“哗啦”一声,从皮套内弹出一把短剑。青色的剑刃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闪动着冷冽和骇人的光芒。
“三天前,你杀了信七。”来人并不废话,直接单刀直入:“我是他的搭档,闪七。”
夏青不说话。事实上她也无话可说,事到如今,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蛇盟的人只能自戕,不能被人杀了。你要知道,你杀了蛇盟的人,你也不能活命。”那人说毕,一闪身,剑锋已到了夏青的颈下。
如果说一开始夏青尚有一丝慌乱,那现在的她,已经心静如水。
杀父之仇已报,她的心愿已了,父亲已不在,这个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她再留恋的了。
唯一遗憾的是,自己没能从信七口中,问出杀害父亲的幕后主使是谁。现在信七死了,自己也即将死去,这一切都将化为云烟,成为永远无法解开的迷。
她闭上眼睛,平静等死。
可怕的寂静。她能听到窗外柳烟河中潺潺的流水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一只夜眠的怪鸟发出的“咕咕”的低鸣声。
良久,那人再没动静。
她睁开眼睛,疑惑地朝他看去。
只见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哗啦”一声,收了短剑,缓缓拉开脸上的黑纱。
“……是你!”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无法控制地惊呼起来,那人一把掩住她的嘴,她才没有继续发出声音。
9
两人对桌而坐,烛火跳动,映照着两人变幻莫测的脸庞。
“你不杀我了?”夏青泪眼婆娑,哀怨地问。
“我若想杀你,早杀了。” 黑衣人幽幽而答。
昏黄的油灯下,黑衣人慢慢讲了他的故事。
10
两年前,我回到泾县的第二个月,就因为想……嗯,想见你,偷偷回了严州。
那时我已知道,夏伯伯被杀,你和齐叔、青桐已经离家,不知去向。
我很难过,但我想你一定比我更难过……我想尽快找到你。
我不相信你真的去了京城。我总觉得你还在严州,但又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我只能在街上到处乱逛,期盼能在一处街角,偶然遇见你。
有一天,我坐船经过柳烟河,一抬头,竟然在岸上的一扇窗户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青桐。我欣喜若狂,立即弃舟登岸。
但等我走到那扇窗户所在的楼前时,却犹豫了。我不相信你落了烟花,做了姑娘。
当我看到你在楼上出现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像刀刮一样疼痛。
我心灰意冷,百念俱消,不久就加入了蛇盟。
师父教了我潜杀的技艺,一年后,我学成武艺,领了代号闪七,开始出去杀人。你放心,我有我的杀人原则,我不杀妇孺,不杀好人,只杀恶徒和贪官。
我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能暂时忘了你,忘了你背叛我的痛苦。
很多次,我都想利用我的杀手身份,潜入红楼,杀了你……你是如此可恶,又如此无情。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
但我只是想想……你是我最心爱的人,我又怎么忍心伤害你呢……
直到两天前,我和信七搭档,要在当晚子夜刺杀街东的恶霸花三儿。
晚饭后,信七说他出去一下,去去就回,让我在家等他。
但等到二更尽了,信七也没有回来。
我寻踪而至,才发现信七进了红楼你的房间。
我一下就急了,不惜以身犯险,潜入雪艳阁正厅,想在门外引出他。
但信七当时醉得太厉害,已经丧失了独立判断和行动的能力。我失败了。
接下来,我目睹了你刺杀他的全过程。我突然明白了你身入青楼的用意,心里愧疚不已。你一个弱女子却有大丈夫的勇气,而我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却是一个愚蠢的懦夫。
一人独自面对这滔天凶险,你当时心里该是多么的害怕和恐惧啊,而我,却袖手旁观,不但不帮你,还差点坏了你的计划……
11
夏青抱着子玉,已经泣不成声:“不怪你……子玉,你能来严州寻我,我已感激不尽……”
眼前曾经的大男孩变瘦了,也变壮了,变成了一个男子汉的模样。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悲喜交加。
子玉拭去夏青脸上的泪水,把她爱怜地抱在怀中。爱人失而复得,他心里充满的只是无限的喜悦。
两人拥抱在一起,轻摇抚摸,沉默不语。夏青想,永远这样该多好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没有忧虑,也没有烦恼……
子玉却突然推开了她,脸上的神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杀信七的事,很快就要败露。”
夏青一惊:“我当时杀信七时,除了你并无人知晓……”
子玉叹了口气:“你毕竟只是一个娇小姐,不是专业的杀手。那天你将铁簪插入信七后背,并未伤及要害,他当时只是昏死了过去。信七被扔入水中后,很快就被下游一个夜里捕鱼的渔夫救了起来。渔夫看他腕上绣纹,知道是蛇盟的人,就放出了风声,蛇盟很快就把他接了回去。”
“那怎么办?他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过来?”夏青望了望窗外,紧张地问。
不想子玉的语气倒出奇的平静:“信七虽然被救起,但一直昏迷着,偶尔醒来,说几个“你你你”后,又昏了过去。蛇盟暂时还不知道是你杀了信七。”
夏青听完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不过,”子玉的语气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蛇盟已经重金去延请太医了,信七随时会醒来。等他醒来,我们就没有逃命的机会了。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离开这里。”
“可齐叔腿断了,怎么办?”夏青着急地说。
“我们今晚带他直接从大门离开。”子玉果断地说。
“不行,大门每天都要从里边上锁,没有钥匙出不去。”夏青立刻否决了他的建议。
“有这个就行了。”子玉轻轻晃了晃手里的一把钥匙,小声得意地说:“来的时候,我偷偷换了锁。”
12
时值九月下旬,月牙如钩,夜色昏蒙。四个人影,蹑手蹑脚下到楼下,悄悄来到院子的天井中。
院内灯火熄灭,一片寂静。
楼下墙角的大黄,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警觉地看了看,见是熟人,“咕哝”了一声,又趴下来接着打起了呼噜。
子玉立刻奔到前门,用钥匙把门锁打开。他刚刚把大门推开一条缝,旁边耳房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原来是门童冯三儿出来小解。
冯三儿睡眼朦胧中猛然见到院中鬼鬼祟祟立着一群人,登时惊醒,正待叫喊,子玉早已一个箭步窜了过去,闪电般在冯三儿的肩头上重重一击,冯三儿未发一声,“咕咚”一声,就瘫倒在地。
“不用担心,我只是砍晕了他,一个时辰后就会苏醒。”子玉低声解释了一句。
大黄走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摇着尾巴,目送一行人从大门鱼贯而出。
子玉轻轻掩上大门,随即回身带领三人转过墙角,来到院子背面的河岸。
一条小船已经静静泊在了河边。
等船撑出了一里地,夏青一直“咚咚咚”跳个不停的心,才稍稍平缓了下来。她坐在子玉身边,扭头扬脸看着子玉,不断地问着子玉:“子玉,我们真的逃出来吗,子玉……”
每次,子玉都耐心、温柔地回答:“是的,我们逃出来了……”
她听了,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搂着青桐,又哭又笑:“青铜青桐,听到了吗,我们逃出来了……”
夜静更深,河雾弥漫,小船在河上向前滑去,除了一两个打鱼的渔夫外,一路无人。
半路上,夏青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好奇又担心地问子玉:“听说你们蛇盟的尾会一直跟随闪行动,那今晚尾也跟着你吗?”
“尾七今晚一直跟着我。”子玉答道。
“那他,他……” 夏青环顾四周,陡然紧张,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看不到他。”子玉回头轻轻一笑:“你别担心,他是我的人。”
“你的人?”
“你还记得我家隔壁的那个乔小峰吗?有一年冬天,天特别冷,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小峰瞒着他父亲,中午一个人偷偷下到河里,在冰面上滑着玩,不想河面上有一块冰融化了,他一下子就掉到了冰窟窿里……”
“后来是你救了他。你那时候才十岁,为此还挨了你父亲的打,你父亲说应该喊大人,而不是自己去救……是不是就是那个乔小峰?”
“嗯……后来,小峰十六岁的时候加入了蛇盟,成了我的搭档……”
一声夜鸟“咕咕”的怪叫声,突然从河岸上传来,继而传来“扑簌簌”的拍翅声。夏青扭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只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半个时辰后,船已到夏青家后门。
“笃笃,笃笃,笃笃……”连续两声敲门,这是当初夏青离家时,和齐婶约定的信号,果然不一会儿,后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门内立着的,是张大了嘴巴的齐婶。
13
夏青又过上了小儿女的生活,整天在她的闺房里,和青桐做女红,画画,却不再喜欢化妆。
胭脂铺还没开。齐叔催了她几次,她都没答应,心里总觉得还有事情没做完,至于到底什么事,她自己也说不清。好在父亲给她留下了不少积蓄,加上自己这两年在红楼也赚了一些银子,这些加在一起,应付全家几十年的生活都很余裕,这样一来,胭脂铺夏青就更不急着开了。
分隔两年后,子玉,这个儿时的伙伴又和自己生活在了一起,夏青心里很高兴。
但她高兴没多久,就发现,子玉变了。
他话变少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和自己无话不谈。以前那个总是窜到她闺房的傻小子,回来后竟未曾踏足她的闺房一步。
他似乎变得又拘谨又冷漠。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笑呵呵的小胖子,竟像冬天的梧桐叶一般,由青变黄,再落到地上,化为尘土,再也不见了。
她正想好好地和他谈一谈,子玉却突然不见了。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平淡得让她忘了时间。她试图渐渐忘了他,假装他不曾存在,假装他是陌生人,假装她不喜欢他……
一天晚上,子玉却突然回来了。
她这才发现,忘掉他,已是一个今生都无法完成的奢望。
子玉带来了一个令夏青意想不到的消息。
“我发现了当年杀害夏伯伯的幕后凶手的线索。”
原来这段时间子玉一直在暗中打听她父亲当年被杀之事,试图找到这桩凶杀案的幕后凶手。
“作为杀手,我只能奉命杀人,但不能打探主顾是谁,这是蛇盟的禁忌。一旦被盟主知道我在追查幕后主使,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这件事我只能私下悄悄进行。我从好几条线索下手,隐秘追查,但几十天下来,却一无所获。”
就在子玉万分沮丧,一筹莫展之际,事情却迎来了转机。
十天前,子玉的师父自觉杀孽深重,出家做了和尚。
“我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当年的案子是我师父委派的,他一定知道幕后的主顾是谁。
“我在城外的龙泉寺找到了师父,但他却拒绝见我,只是派小沙弥转告我,冤家宜解不宜结,让我放下怨心,不要再纠执于过去。
“我不死心,每天从早到晚,在他的禅房外长跪不起。有一天,他终于肯见我,但却不吐一言,只给了我一张上面写有四个字的字条。我不解其意,想请师父明示,但师父已不肯再多言。我只好谢过他,拿着纸条下了山。”
说着,子玉从胸口摸出一张叠成小方块的黄纸。展开后,见上面写着四个字:
“猫丝伊铎。”
“猫丝伊铎,猫丝伊铎……”夏青一边念着,一边皱着眉自言自语:“好奇怪,这几个字听着好耳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14
天渐渐黑了,房间里掌上了灯,子玉还在和夏青,一遍遍回忆、拼凑这唯一的线索。
“我这个猪脑子,明明有印象,就是想不起来。猫丝伊铎,猫丝伊铎……”夏青懊恼地拍着头,沮丧地说。
子玉正待安慰她,过来倒茶的青桐却突然插进话来:“猫屎一朵?青姐,这是常公子的那块玉啊,你念叨它做啥?”
“猫屎一朵?哪个常公子?什么玉?”夏青疑惑地问。
“哎呀,就是那个开胭脂铺,经常来红楼,脸色黑黑绰号叫常黑豹的常公子啊,你还记得,有次,青姐见他腰上挂着一块方形的玉,特别大,就问他这是啥玉,叫什么,常公子就说这块玉是从海外一个小岛上买回来的,就叫这个名儿,还说全城只有他这么一块。我当时就在你身边,这块玉的名字又这么好笑,我就记住了。”
“这块玉是不是褐色,还带有明黄的条纹?”子玉急忙问。
“是啊是啊。哎,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青桐疑惑了。
“杀人契约达成,蛇盟通常会让雇主留下一个他独有的信物,任务完成后,蛇盟用它来和雇主兑换赏金。而这块玉,我在我师父房内的桌上看到过。”
夏家的胭脂铺一直以来只赚一分利,而同行是三分利。因此,出事前,夏家胭脂铺已经成为全城最大的胭脂铺,招致城里很多其他胭脂铺的嫉妒。
常黑豹曾带人来和夏父交涉过,两人谈了一个下午,最后不欢而散。
过了不到半年,常黑豹的三家胭脂铺就倒闭了两家,只剩下门脸最小的一家还在,但也是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着。常黑豹怀恨在心,曾公开扬言要报复。常黑豹完全有可能因此泄愤杀人。
子玉同意夏青的推测,“他不仅仅是泄愤杀人,更多的是因为我们抢了他家的生意,他想除掉一个竞争对手。”
“嗯。”夏青点头同意,想了想,却又说了她的另外一个疑惑:“你刚才说那块玉是用来兑现赏金的信物,那按道理,你师父应该在信七杀了我父亲之后,把它还给了常黑豹。而你是在两个月后才进的蛇盟,你又怎么会看到那块玉的呢?”
旁边的青桐拼命点头,说她刚才也觉得奇怪来着。
两个人一齐望向子玉。
不料子玉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怪:“你们还记得夏伯伯被杀害三个月后,城南沈记胭脂铺的沈老板也被人杀了吗,我推测,我师父应该在之后又接了常黑豹的另一桩委托。”
“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夏青咬牙狠狠骂了一句。
15
子玉再次不辞而别。再回来,已是第四天下午。
晚上,夏青闺房。
青桐送上来一桌子的菜和酒。
子玉端坐在桌边,闷闷地喝酒。夏青则低着头,两手拨弄着胸前垂下的发丝。
青桐离开后,两人相对而坐,一时变得无话可说。
子玉喝了两杯酒,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子玉。”夏青在身后轻轻叫住了他。
子玉回过身来。
他看到夏青的两肩一抖,身上的红色绸衣突然滑落,一具明晃晃的少女胴体蓦然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绯红,过了半晌才慌张地转过身去,说话也变得口吃起来:“夏青,你别,别这样……”
夏青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三年前,你说十八岁娶我,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
子玉一动不动站在门边,肩膀微微颤动。
一声叹息从他身后传来。
“我知道……你是嫌我脏……嫌我曾经是个娼妇……”夏青开始低低抽泣:“……可我那也是没有办法,我没办法啊,子玉……”
说完夏青放声大哭。
子玉慌了,连忙转过身来,说:“夏青,我不嫌你,真的,我不嫌弃你,你快穿上衣裳。”
夏青止住哭泣,盯着子玉看了半晌,最后凄然一笑,哀怨地说:“你啊,还是那个,连谎都不会说的傻胖子……我不怪你……我自己也嫌自己,是我对不起你……”顿了顿,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的父亲死了……这个世界不再值得我继续留恋,我唯一不甘心的,就是我没能杀了那杀父仇人……”
说到这里,夏青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声道:
“子玉,你帮我杀了常黑豹吧。”
子玉一下慌了,想伸手来扶,看到夏青身上一丝不挂,又扯过掉落地上的衣裳手忙脚乱地为她披上:“夏青,你别这样,你先起来,你听我说……这两天我其实是偷偷去了常府。常府院内八个护卫,院外八个护卫,总计十六个护卫,白天黑夜不间断地巡逻,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
“子玉,我这辈子就求你一次,念在此生缘分,你帮我杀了常黑豹,我这辈子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报答你……”
“常府戒备森严,即使夜间也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完全找不着机会啊,我现在贸然进去,就是送死啊……你容我先想想,先想想……”
夏青跪着不动。
良久,当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子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房间。
窗外,梧桐树叶落满一地。一阵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犹如一声轻轻的叹息。
16
不知不觉已到初冬,梧桐树叶已经落尽,地上铺满金黄的落叶,随风翻飞。
已经很长时间没下雨了,这天傍晚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一直下到深夜也没停住,而且越下越大。
夏青在自己的闺房里,突然觉得心神不宁,一阵阵没来由的不安和恐惧,让她不敢熄灯。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直到子夜过后将近四更,才不敌困意,在昏蒙的烛火下,昏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一阵“笃笃……笃笃……笃笃”的叩门声惊醒。
她立即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赤脚奔到门口,一下子拉开房门。
夜风卷着冬雨骤然打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廊檐下,赫然立着一个血人。
他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全身湿透,裤腿上不断地往下滴着水。衣衫破碎,身体上露出的地方布满道道伤口,那些伤口正在往外不住地冒着血水。脸上血肉模糊,不辨面容,一只眼睛眼球爆裂,已经失明了。
夏青吓傻了,一时怔在了门口。
那人开了口:“直到今天下雨……我才等来了机会……”
是子玉!真的是子玉!
子玉声音虚弱,努力抬了抬右手,指了指地下:“我把他杀了……”
夏青这才看清,子玉脚下是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常黑豹的人头。
“别担心……来的路上,雨水把沿路血迹都冲干净……”子玉话没说完,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夏青奔过去,跪在地上,抱起子玉放声大哭:“子玉,温子玉……你真傻,真傻啊……”
17
三月十五,宁国府泾县。
温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连马房和毛厕都贴满了大红的双喜。
院子中,一排唢呐手正摇头晃脑,憋足了气呜哩哇啦地吹着《龙凤呈祥》。喜鹊叽喳,儿童嬉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温父笑容可掬,正在院前拱手接待前来贺喜的眷友。
子玉兑现了三年前的承诺,娶了青梅竹马的夏家小姐夏青。
晚上。夜阑更深,人语寂静。
洞房里。子玉颤抖着伸出双手,掀开新娘头上的红盖头。
红绸盖下的新人粉面含春,低头一笑。继而两滴清泪,滑落面庞。她伸出双手,摩挲着他备受摧残的容颜,口中喃喃而道:“这是真的吗?子玉,我的子玉……”
子玉捧起她的双手,狠狠地点头,一把紧紧将她搂入怀中。
烛火“噗”的一声被吹灭。映在南窗上的剪影倏忽消失。
月华绮丽,从窗隙泄入房内。
一对璧人,莺语呢喃,温软香娇,迷离缱绻,如堕海底,如在云端……全然不知,黑暗中,危险正在悄然来临。
窗外,夜风吹落一树梨花。一名黑衣人从梨树的阴影中踱出,来到月下,无声弹出袖中的利剑。
月色清丽,森冷的剑芒照出黑衣人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一瓣梨花从他的头顶无声滑落。他振臂前趋,举剑破击窗棂。
突然,一线微不可闻的啸声传至他的耳畔,他本能意识到危险,猛地低头,但已经来不及,两道寒光闪过,两根锐利的钢针瞬息而至,击穿了他的太阳穴和咽喉。
他努力转过身来,不敢相信地朝院角看了一眼,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微弱的“你……”,就“扑通”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地。
不远处的院墙阴影下,一名黑衣人“咕咕”冷笑一声,振了振衣袖,纵身一跃,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屋内。
“你听,什么声音?”一人扬起脸,竖起耳朵,好奇地问。
“……风声。睡觉!”另一人黑暗中咧嘴一笑,按下抬起的脑袋,一把搂在怀里。
屋外。
月色温柔,流淌了一地。
春风旖旎,吹乱一树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