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朋友的单位在征集小故事,
把课题报给我,问我有没有什么主意。
忽地想起来一个孩子,于是洋洋洒洒二三百字,码完发过去,朋友说写得不错。
顿时,黯然。
1
我记得,我认识一个小男孩,七岁。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不爱说话,一个人玩。
在他的奶奶眼里,他总不听话,挨打挨骂比一天三餐加宵夜还次数频繁。
在他的老师眼里,他爱调皮捣蛋,和同学打架,经常惹哭同一个幼儿园里的女生们。
你可能会问——七岁?幼儿园?
是的。七岁。幼儿园。
他是整个幼儿园里年龄最大的,也是整个幼儿园里个子最高的。
从所谓的小班,中班,到大班,他整整念了三年。
而这三年,他书包里的书本铅笔盒子,没有一次是齐整的。一如他的记忆里,背不出十以内的加减法,说不全拼音,念不齐字母。
这样的他,上不了一年级。
这样的他,让幼儿园头疼,也让家人头疼。
又一次挨打挨K,他哭了个撕心裂肺。
“施暴”者是家里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奶奶,
原因是他把中午新买的整套尺子弄丢了,一会儿会儿的时间,一个下午的时间。
文具店一套塑料尺子,不到十块钱。
我带他逃离了“施暴现场”。
他跟着我,逃离了“施暴现场”。
他的奶奶,看着我带他逃离“施暴现场”。
我没曾想到,他有个很雅致的名字——诗峦,
想必能取出这名字的父母长辈,也是有些文化的。
跟着我,他停止了哭声,也不觉得陌生,主动牵着我的右手,跟在我的身旁。
可能是抱着哄孩子的目的,问他有没有想吃的零食,我可以带他去超市,给他买。
“奶奶不让我随随便便吃别人买的东西。”
应答自如。
“那你的尺子是怎么弄丢的呢?可以跟我说吗?”
他低着头,紧闭着嘴巴,两手拽着衣角。
“那我带你去文具店再帮你买一套尺子,好吗?这一次,你可不能弄丢了哟。”
他似乎感兴趣了,抬起头,
“可是很贵,要八块钱。我没有钱,奶奶也不会给我钱,我还不起。”说完又低下了头,重复刚才捏衣角的动作。
我摸摸他的头,
“假如你不弄丢,也能好好画图的话,这买尺子的钱不用你还。我给你买画画的纸,你每天画一幅画给我看,好吗?画得好的话,我会考虑给你买很多颜色的水彩笔。买水彩笔的钱,也不用还。可是,假如你画不好,我会伤心,我可能也不会再理你,不会再跟你玩。”伸出小指,“拉勾吗?”
“好 !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了人,就是小狗……”很熟悉的童谣。
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会拿着画纸来找我。第一天是房子,第二天是篱笆花草,第三天是蓝天白云,第四天是小男孩小女孩,第五天是小熊小狗……颜色涂得鲜艳醒目。
一次帮他整理书包,偶然发现他的算数本子,里面的加减法作业,错得真叫一塌糊涂。
“诗峦,来,我问你答,一加一等于几?”
“一加一等于二。”
“二加二等于几?”
“二加二,二加二,二加二等于三。”
“嗯?再想想,二加二等于几?”
“二加二……二加二……二加二还是等于三。”
“那……二加三呢?”
“二加三等于四。”
“你确定?”
“二加三……二加三……一二三四……二加三就是等于四呀,我确定。”
……
自此,他的书包里、书桌上,多了很多牙签小木棍小火柴。
自此,我们每天见面的第一句问候是很多天不变的问答模式——
“一加一等于几?”
“一加一等于二。”
“二加二等于几?”
“二加二等于……等于……等于三?”
“再想想。”
“二加二……二加二等于四。”
“二加三等于几?”
“二加三等于四。”
“嗯?好好想想。”
“二加三……二加三……二加三我不会。”
“把书包里的小木棍找出来,算算二加三等于几?”
“二加三,两个小木棍,再拿三个小木棍,一二三四五……一共是五个。”
“所以呢?二加三等于几?”
“二加三等于五 ! ”这回答,好坚定。
2
“星星,诗峦来找你了。”身边的朋友提醒手上正在忙活的我。
转身过去,发现他躲在门后。眼里满是胆怯。
“你是来找我的吗?”我问他。
他一声不吭,向我走来。藏在身后的手突然伸出来,拿出一个茶叶蛋,递给我,也不吭声。
“给我的?”我指了指自己。
“嗯 ! ”他咬着唇点点头,见我伸手把茶叶蛋接下来,又迅速跑开。
第二天,朋友又提醒我,说诗峦来找我。这一次,我没回头看他。
他就一直站在门后,不吭声,也不敲门。
总得想个办法。看到桌上的手机,突然有了主意。假装接了个电话——“孩子去别人家的时候,应该告诉他要先敲门,敲门之后,假如找的人正好在家,应该打个招呼,比如'老师,我找您有点事',在得到对方允许的时候,进门,并且走到对方跟前。假如是要送东西给别人吃,一定要边拿东西边说这是什么东西,是哪里来的,并且说明这是送给老师吃的。这样老师才能放心吃下去,也知道这东西是孩子的一份心意。”
说完又假装挂掉电话。
这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虽然依然透着胆怯。
“谁?请进。”我依然没回头。
脚步也是悄无声息。
“老师,这是我奶奶早上煮的鸡蛋,我想送给你吃。”说着双手捧着一只鸡蛋,递给我。
我看到他满眼的期待。
心里小得意地接过鸡蛋,竟还热乎着。要知道,他家里离学校有段路程,冬日里这余温,他是怎么保持着的?
“你自己吃过了吗?”
他见我接过鸡蛋,很满足地点头笑了,
“吃了,奶奶煮了两个,我一个,你一个。”
他指指我,特别开心的样子。
3
经过我的允许,他每天都可以来我的房间看漫画书,我也会开了电脑,给他看他喜欢的动画片。
有一天,他邀我去他家,带我到楼上一个已经上锁的房间,拿了钥匙,开了锁,招呼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拿出栗子饼干请我吃。
没等我问,他就介绍了起来——
这是我妈妈的房间。我去找我妈妈的照片给你看。
于是进屋,半分钟后拿出一本相册,里面是一组婚纱照。他指着上面披着婚纱的女子——
“这是我妈妈”,又指指新郎,“这是我爸爸”,也指指一个孩子的满月照和周岁照,“这个是我”,并“嘻嘻”地笑了起来。
“诗峦,你妈妈呢?”我随口一问。
“我妈妈做了坏事,被警察抓起来了。我爸爸也做了坏事,也被警察抓起来了。爷爷带我去看过他们,他们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很久很久的车才能到。他们那个地方好多好多警察,有好高好高的墙围着那个地方,警察说他们要改正错误才能回家。”
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我在一旁早已讶异到无声,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诧异诗峦有他这年龄不该有的平静。
奶奶干完农活挑着担子回到家,看我在,抹着眼泪,说诗峦的爸妈几年前染上毒品,把家里的积蓄都掏空了,还把先前的一栋三层小洋房卖了换钱买毒品,再后来,竟打起了亲儿子的主意,想要卖了诗峦换毒品,好在及时被发现,才救回了诗峦,诗峦当时受了惊吓,好长时间都不说话。现在能去上学,能跟其他孩子在一起玩,爷爷奶奶也安心一些,总比以前好。
再看诗峦,很认真地写着各个声母韵母,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样子,平静到让人好生心疼。
4
与此同时,另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子淇走进了我的生活。同样是七岁,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唐诗三百首、千字文、弟子规背到滚瓜烂熟。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信手拈来。唱歌跳舞也是极其拿手,简直是整个校园的“万人迷”。
很莫名地,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喜欢粘着我,背诗给我听,跳舞给我看。喜欢跟我玩猜谜猜字游戏……
诗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似乎很不开心。有两天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不问好。
定了离开的日子。
前一夜,子淇粘我到晚上十点,又是背诗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恨不得把所有绝活,都在我离开之前表演给我看完。
诗峦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声都不吱。许久,把我拉到一旁,怯怯地,似乎又是鼓足了勇气地问道,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的呀。”
“我保证好好学习,我也会学背诗,我也会好好算术,我也会学跳舞给你看,你不要走好不好?”双手拉着我的袖子,在他眼里我竟看到了一个倔强男孩的哀求 !
“我有别的工作在等着我。我并不是不回来了,我很快就会再回来的。到那时候,你记得要画画给我看,画一幅特别漂亮的,挂在我房间好不好?我也等着你背诗给我听,到那时候,你会背的诗,也一定和子淇一样多,甚至会超过她。我喜欢写得一手好字的男生,你写的字也可以和子淇一样漂亮吗?”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我学得快一点,会的东西多一点,你也会回来得快一点吗?”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当然呀。”
当时回答得好坚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了人,就是小狗……”
5
一小段时间的相处。
他成长过程里有我的一段陪伴。
可是,
诗峦,我要食言了。
那个地方,我再也不会回去。
一如长沙,是我心头的一颗痣,
一想起,就疼。
虽然时间过去,会风轻云淡,
若非要想念,我也只会远远地看。
只怕是,我连远远地看,都是不会再看的。
罢了,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只是偶尔想起,
顺你自然,
愿你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