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甲午年九月廿六，天朗气清，暖阳煦风，利出行，宜宴请。

【二】

餐厅里的这条大汉，横看竖看，都是一个大字了得。

约莫估计，大略高八尺，宽八尺。

此时汉子正赤裸上身，来回踱步。

汉子一身干净利索，没有耳环鼻环舌环，没有手链项链脚链，没有头巾，没有面罩，没有纹身，甚至连一颗黑痣都没有。

当然也没有描眉画眼。

毫无修饰的原生态虎背熊腰，走动起来又有波浪起伏的韵律。

仅此两点，外加一个过颈摔就足够将威武雄壮的套马汉子甩出中英街砵蘭街庙街通菜街几条街。

只见他精光胴胴之上一层细密汗珠滚动，眉目间则尤其明显，几滴汗粒在他不羁的眉毛上跌宕起伏，险象环生，眼看就要坠下悬崖。

汉子抬眼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正指一点方向，不多一秒，不少一秒。

这时，他将两手往身后一抡，摸出八个青花瓷碗，每个瓷碗外壁都印着海棠纹样，细看朵朵花纹又不尽相同，甚是精妙。

他接着又在身后摸了一把，八个同样型款的青花小勺出现在他手里，如花瓣一样展开在他手掌之间。

一眼便知，这碗这勺，必是出自罗湖艺展中心B栋B座542B号铺。

世上只有542B金刚钻先生才有这一手精细得令人发指的瓷器活。

这时大汉双手略一交错，八碗八勺就阵列整齐的排在桌面上，八个勺柄都指向同一方位，分毫不差。

摆放完毕，大汉转身蹑入厨房，再出来时，两臂之间多了一口巨鼎。

汉子在桌前站定，深吸一口气，举鼎过肩，鼎口微倾，一股细流如白线抛出，直落桌上的青花瓷碗中。

片刻之后，八碗都已盛满，深浅无差。

桌面亦不见一滴汤汁溅落。

此人名唤汤一刀，此汤名作肉骨茶。

【三】

多年前，胖子不叫胖子。

几天前，汤一刀也不叫汤一刀。

胖子侍弄刀叉棍棒，也有些历史。

几年前的某个夏日午后，有幸受邀进到胖子内室参观。

进屋一看，满墙都是弓弩长刀，凌光闪闪，寒气逼人-----偷偷瞄了一眼墙角上，空调显示10度，TMD难怪这么冷。

单说那刀类吧，瑞士的军刀，兰博的利刃，藏人的短刀，倭人的太刀......让我是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胖子指着墙根一把断刀，说，这把刀从沪上寄来，我想验一下钢火，谁料只用中指那么一弹，NND就断了，唉，现在这质量......

下文我是没听见了，因为胖子话音未落我早已瞬移到了门外-----我这小身板质量也只是一般，要让胖子弹指那么一挥，必定也是灰飞烟灭。

不过这汤一刀的称谓，却与这些刀枪剑戟无关。

说到底，“汤一刀”是对胖子在菜刀上不凡建树的一种肯定。

以后江湖上应该都会记住这个新的名号了，记住他一刀倾城和那一刀的风情。

没有人会再提起胖子和胖子的本名。

不过江湖归江湖，圈子归圈子。

在鹏城五人帮这个小圈子里，我们还是觉得叫“胖子”来的亲切。

所以，在这里，胖子还是胖子。

【四】

所谓高手，大抵都是纵横厨房几十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全凭一张嘴两只手打出来的舌尖上的江山，从五谷丰登到酒池肉林，都是实打实的工夫积累。

胖子不是。

胖子是丹青妙手，曾经削得一手好铅笔，舞得一手好色彩。

胖子偶尔会打打篮球，健健身，游游泳，兴趣上来了还会跟我们说说心头最好的修女的故事。

厨房不是他的主场。

但是，这个没事了爱画画画打打球健健身游游泳对修女的故事如数家珍的胖子，却就是做出了一手令众多浸淫厨间数十载的老手羞愧难当望尘莫及的好菜。

胖子在疱厨上的造诣，怕是只能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了。

【五】

胖子的手艺在江湖中早有传闻。

胖子在多年前曾经出手过一次。

就此一次，胖子已名动天下。

某年决战莲花山之巅的食神大会，名不见经传的胖子第一次出山，只祭出一道白水滚萝卜，竟然横扫会场，摘得榜首。

那一届盛会，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妖魔鬼怪人神仙侠差不多都到了，那真是锣鼓喧天，彩旗飘飘，人山人海。

那阵势，比板栗园赶场还闹热。

久未出山的星爷现身本是最轰动的大事，在场九成以上的人都是他那把小平赠“民族英雄”的粉丝，据说星爷连裸睡都会把“民族英雄”别在腰间(有无误伤到命门就无从得知）。

星爷曾经放话“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也难怪，这把刀是当年的铸剑天王干将莫邪的御用菜刀，采用天山寒铁淬炼七七四十九天而成，汲取了日月精华，锋利无比！不是普通人可以用的。

星爷带来的是成名几十年的黯然销魂饭，看得出他对百味谱第一名的位置是志在必得。

但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亿众瞩目的星爷偏偏就败在了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笑呵呵的胖子手里。

胖子的刀，大家只知道是一片漆黑，无形无状，非常抽象。

胖子如何拔刀，如何运刀，如何收刀，都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六】

关于胖子那道白水滚萝卜的味道，更是无人能描述。

因为吃过的闻过的，都曾经对天起誓：对这道菜不说不传不仿，终日苦修闭口禅。

至于这帮起过誓的二愣子回到家中成天不言不语弄得家里人怨声四起但是这帮人毫不妥协后来干脆约上同志手拉手成双成对遁入空门改练欢喜禅自此不问尘间事那都是后话。

据说最是挑剔的评审团首席长老，百晓生的弟弟百晓熟尝过一箸后，面泛红光，须发飞扬，眼力好的还说有一刹那老头头顶似乎有光晕隐现。

百晓熟放下箸碟，仰天闭目，长久不语。

待四下群声渐消，百晓熟才睁开双眼，长叹一声，纵身而起，从莲花山邓爷爷前方的白玉栏杆上一跃而下，消失不见。

直至如今，厨神大会评委席上再没见过百晓熟的身影。

等到名次宣布，星爷声色不动，不过眼尖的人还是注意到他有几根黑发明显分分钟变白，从鸭舌帽的内沿挤了出来。

星爷（也）仰天闭目，（也）长久不语。

待四下群声渐消，星爷才睁开双眼，（也）长叹一声，（也）纵身而起，（也）从莲花山邓爷爷前方的白玉栏杆上一跃而下，（也）消失不见。

直至如今，厨神大会参赛选手中再（也）没见过星爷的身影。

那一战之后，胖子也是销声匿迹，有如惊鸿一瞥。

胖子不在江湖，但是江湖上从水云之间到天上人间，从格子间到洗手间，无处不是他的传说在空中飘。

【七】

胖子变成汤一刀，是那顿饭之后的事情。

二十多天前那个傍晚，胖子远远的从车厢那头晃过来，在我身边落座。

时值晚饭时候，少血赠予的湘味盒饭香气四溢，口腹之欲驱使下咱们自然聊起一些餐厨秘辛。

突然之间，胖子不再说话，转头望向窗外夕阳。

余晖下胖子的侧脸被勾勒出一条金色轮廓，愈是让他专注的表情飘渺的眼神显得格外庄重和神秘。

霎那间竟觉得四周从喧腾秒变沉寂，那些来往人影也都瞬时凝固不动。

再望向胖子，他不知何时已合上双目，只见夕照里，隐隐有金色光芒从他的面庞上毛发间映射出来。

我震惊不已，屏息噤声。

半晌之后，残阳落土，他轻舒一口气，我也乘势暗舒一口大气。

他略一沉吟，摸摸肚皮，侧过身来看定我：喜欢吃海鲜不？

然后也没等我回答，自顾自说：

江城回来，找个日子，一道来敝处啖一席海鲜盛筵如何？尝过之后，你就大致明白我跟我家那口为咩一时半会不愿瘦回来了。

我听罢心中又是一凛，这得何等流弊的刀上功夫勺上功夫才能让人在一个不算轻松的体重上流连忘返？！

不觉间热血翻涌豪气干云，于是当即击掌为约-----路再难行车再难停纵是千难万险虎穴龙潭我也要走这一遭，这顿饭，锅赴汤蹈火也是吃定了！

【八】

汤一刀的绝技自然不止那道唤作肉骨茶的南洋汤那么简单。

至于这惊天一筵中胖子菜里招式的琳琅满目与乱花迷眼，厨房里鏖战的酣畅淋漓与精彩绝伦，恕某无才，没法以语言写尽。

更莫说那些“敲打灵魂深处直触内心最柔软所在”的绝世味道，简直是让人“没有任何借口”的必须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的怀疑人生：这人世之间恐怕是没有合适的辞藻能比拟万一。

比如微雨江南之柔情蜜意红枣银耳莲子羹的浓甜润滑，黄金宝衣之馥郁入骨过齿难忘酥烤鸡翅的香嫩多汁，烈焰红唇之青绿二椒爆炒红粉鲜鱿的辛辣脆爽，塞北一夜之焖锅慢炖秘炼蒙古红烧肉的软糯柔滑，东坡斟酒之五花捆绑大法清蒸阳澄大闸蟹的原味鲜香，见龙卸甲之九层塔热炒飞梭小沙甲的鲜嫩惹火，暹罗情缘之萝卜排骨一遇销魂南洋肉骨茶的回肠荡气，巴蜀恋战之川椒花椒共侍干煸土豆丝的麻辣酥脆，岭南渔樵之金蝉粉丝缠锁豆豉大扇贝的清淡可口，巧手婆婆之珍珠醪糟横泼卧底比目多宝鱼的嫩滑鲜美，铁掌无敌之油炸煎炒椒盐皮皮虾的辛辣咸香，风景看透之大道无痕过江小青龙的生鲜脆嫩。

-----根本无法形容。

【九】

饮料足，饭也饱，需要收拾残局了。

此时不撤，更待何时？

我等饕餮相互递了个眼神，纷纷起身告别，胖子立在门口，说：腿脚有恙，恕不远送。

待到我们转身下楼，却听闻身后传来人声乐音，不由心生疑惑：是谁在唱歌，温暖我寂寞？

再听那唱腔里，竟是平仄有韵的古调，还夹杂有金戈交鸣之声。

不过再怎么另类的唱法，都还是那“多么熟悉的声音”。

-----原来是胖子击锅而歌，为我等送行。

虽然已经隔了几层楼的距离，但是胖子的声音依旧清晰传至耳膜，内力之深厚可见一斑。

无奈胖子唱腔古韵极重，我们修为不够，,频道不对，对唱词的接收就不是很完整。

不过还是大致捕捉到“人已圆”“下西楼”几个字。

-----这胖子果然深藏不露，淫的一手好湿啊。

回到家中，赶紧将模糊记下的几句拿百度一搜，果然一曲唐代七绝：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此许浑送别诗一枚，胖子借来吟唱，实在应景。

锅粗人一条，承认对这首诗是闻所未闻。

胖子如此文艺小众非主流，直逼北疆民谣小王子赵静独唱《喵小姐》的气场，胡博士若是在，必定会把胖子认作艺零四三十五人里尚有梦想和追求的第三人。

当然，如果博士认为自己是第一人，那胖子只能屈居第四了。

毕竟西洋硕士美院人师鲜肉飞飞还占去了一个名额。

无论如何，这一切的一切，都狠狠的汗了我们几个老丁皮饱经风霜饱受摧残的厚颜。

此情此景，我们最多能弄出那首烂大街的唐诗中的《最炫民族风》-----《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对付对付。

这已经是压箱底的大招了。

-----胖子这一身横练加内家修为，不愧是“文能随口唱弯小清新，武能油炸椒盐濑尿虾”。

实乃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文成武德一统江湖之千年异人。

只要胖子愿意，某愿押一身家当保荐他“直通黑木崖”。

【十】

一噶，酒肉是早已穿肠过，美味却盘踞心中不愿走-----那硬是撵都撵不走。

某以为，这一桌菜是胖子神龙再现的见证。

至于胖子会不会就此重返江湖，那都不重要。

至少这桌菜再次印证了胖子在设计师厨艺界的江湖地位，不说流芳百世，也至少是永载史册。

胖子这一桌十二式的惊艳亮相，也多少给了我们这些心思鲁钝味蕾发达之人一点刺激。

于是我想，是否可以有一个小范围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胖子人大家大业大，主场设在他那边，大家应该没有异议。

来日各携绝活秘技，定期玩一把德兴论剑，应该也别有一番风味。

那么问题来了，你认为我们么时候再来比较合适，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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