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

睡吧


苏寒在拼命奔跑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什么追在他身后,不远不近,总是差那么几步距离,又总是追不上。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杂乱却清晰的脚步声,终于他停了下来,那些声音也戛然而止,悄然、岑寂,甚至连自己的喘息声也消失了。苏寒努力呼吸,想让心跳尽快平复,嘴里默念着:别追了,别追了。他没有回头,也没再向前走。

心悦城是个美好的地方。传言当你历尽波折、山重水复,心中再无一丝杂质时,才找得到这里,然后在这定居,终其一生。这是个纯粹的地方,生活着一些纯粹的人。城中的彩色小房子像散落的糖果,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甜味,城中心的步行街,向北走到头是提琴咖啡馆,飘出来的醇香总引得路人要停下来喝上一杯。有人说咖啡馆的主人林惜夕在咖啡中加了罂粟,才让人流连忘返。那是一个绮丽的女子,听说她有动人的歌喉,只是从她来到心悦城后就再没开过口。提琴咖啡馆的隔壁还有一家小小的店铺,很不起眼,门把手上挂着“如梦”二字的塑料牌便算是招牌了。苏寒就是“如梦”的主人。心悦城里的人都很忙碌,甚至忘了休息。“如梦”是供他们短暂休息的地方,苏寒称之为“睡吧”。和酒吧、咖啡吧类似的场所,你只需选择好睡眠时间和方式以及音乐的种类,就可以在这安然入梦。当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苏寒分享你的梦境。

苏寒缓缓地睁开眼睛,刚才的梦还心有余悸,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没有东西追他。关掉音乐,苏寒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来到提琴咖啡馆,准备和林惜夕讲讲刚才的梦。惜夕像以往一样,为他冲了杯馥芮白,只是看起来她好像有些心神不定,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抬头望着或明或暗的天空。这个时候街上的人还不多,看着惜夕的样子,苏寒想这大概会是很安静的一天。他眯着眼睛,喝了口咖啡,一如既往的味道。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女孩推开咖啡馆的门,清晨的冷风也随她一道进来。她身子瘦小,肩膀上的琴摇摇晃晃,仿佛要将她压到。白皙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硕大、空洞。

“有酒吗?”她在吧台前停下。

“这儿没有酒,但咖啡绝对值得一尝”,苏寒朝惜夕努努嘴“她手艺很好的”。

“可我只想喝酒”,她看起来有些紧张。

林惜夕站起来回到吧台,取了支干净的玻璃杯,盛了柠檬和苏打水,加上冰块和薄荷叶,搅拌了一下递给她。女孩呷了一口,皱了皱眉。

“没有酒精吗”?

林惜夕摇摇头。

“就差一点,如果有酒精,味道就对了”,女孩坐下,拿出琴问道“我可以弹一会儿吗”?

林惜夕点点头。

女孩的琴声让苏寒听得入迷,他想赞扬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琴声停下的时候,苏寒想,就叫她“琴”吧。

琴说她在找一个人,他会调一种酒,这种酒只要一口,就会让人涨红了脸,辣红了眼。他在工业城中开了家酒馆,琴曾经在那里演出。每次演出后,他都会为琴调一杯酒,那酒在镁光灯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好看极了。后来琴离开了,当她再回到那座小城时,他已经不见了。酒馆关了门,透过窗望进去,桌子上落满了灰尘,好像要把一切都掩埋。于是琴开始流浪,寻找他。有人告诉她可以去心悦城看看,听说那也有很多酒馆,有很多人会调很多好喝的酒,或许他也在那里。

“最开始为什么要离开呢”?苏寒问道。

“我想要纯粹的自由”。琴的决绝让苏寒惊讶。

“可是你又回去了”。苏寒继续问。

“因为,我需要一杯酒”。琴的语气黯淡下台。她喝完杯子里的“酒”,从脖子上摘下一枚挂坠,是一块心形的玉石,虽然缺了一角,但仍光滑剔透。“这是他的,有一天晚上演出后我趁他不注意偷的”,琴好像想起了一段开心的事,嘴角微微上扬。苏寒接过来放在手上,这玉石细腻却冰凉,丝毫没有沾染上琴的体温。

“这里每天来往的人很多,你可以问问路人或者”,苏寒把玉石还给琴。

“我可以在这演出吗”,琴试探着问。半晌,林惜夕才点了点头,苏寒看到惜夕眼中闪过的慌乱,那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不镇定。替她收好了杯子,苏寒起身回“如梦”。提琴咖啡馆每天迎来送往这么多人,我和他们交换了那么多故事,琴的故事又有什么区别呢,看来今天的确是安静的一天,倒是那首曲子很好听,有机会要为它填上词。苏寒这样想。天上太阳已经高挂,早上的清冷也随风而去,林惜夕开始忙碌起来,那一抹慌乱让苏寒奇怪,却也没多想。

琴出门的时候和惜夕说下次可以试着加点酒精,那东西比罂粟有用,会让你的顾客疯狂的。

传言,有人可以治愈你所有的心病,如果你去城市的边缘,会在两城交界的地方看到她的补心铺。她在某个下午用枯萎的树枝和颓败的花搭起来的小木屋,屋前大片大片的罂粟花海,花朵如谁的眸子版硕大、空洞。

你走过去,朝她喊:嘿,我要一颗完整的心。她会扶你坐下,微笑着戴上手套,

“闭上眼睛,不会疼,再睁开时只是胸口多了道疤”。然后她为你的心放血,炼化成熔汤,将你的感情收藏,把你的心揉成一个多边形,重新塞回你的胸膛。补心人说,她一定要找到世界上最美的情感,将它珍藏。

那是几年前了,那天阳光正好。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破门进来,脸上的喜悦与热情就像当时的阳光一样刺眼,他不是来补心的,反而要将补心人收藏的情感全都买走。补心人舍不得,于是搪塞他,

“用完美的心来换”。

“我就来”。他毫不犹豫,夺门而出带起的风吹落了墙上的花瓣。看着他的背影,补心人猛然意识到那完美的心就在他的胸膛里。鲜活、透明。

他消失了很久。再回来时,却没有带来那颗完美的心。他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也想要一颗完整的心。他说我可以为你调杯酒,他说这酒有好看的颜色,只需一口,便能让你涨红了脸,辣红了眼。

那是补心人最后一次为别人补心,她骗了他。

人的心,只能伤,怎么能补呢。

他走的时候为他留下了一杯酒,真的很好看,和补心人从他心中取出的情感如出一辙。

就这样吧。补心人想,可能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感情了。

补心人闭上眼睛,锋利的指甲划破胸膛,取出心脏,炼化成熔汤,将自己所有的感情收藏。这动作一气呵成,就像她每一次拿捏别人的心一样,抚摸、掂量。可她仍是好奇,自己的心究竟是什么样。

别这样,她劝自己,可还是睁开了眼睛。

分筋错骨,撕心裂肺。

那颗被抽出情感的心,干瘪、丑陋、失去光泽。无论她怎么揉捏,都变不回原来的样子。补心人失去了魂魄,跌跌撞撞,撞翻了熔汤,滚烫的颜色点燃了房子,点燃了大片大片的罂粟,点燃了天际那一抹颜色,红的发光,像人心最一开始的颜色搭配干净,透明。

她看到桌子上的酒,失手将自己的心丢到酒中,映着火光,她分明看到自己的心慢慢膨胀、恢复形状,混合了那酒好看的颜色。

这就是完美的心吧。

只是可惜了那片罂粟花。补心人将花的灰烬装在一个瓶子里,离开了小城。她要到心悦城去,她找到了完美的心,她会在那里定居,终其一生。

老人眼角的皱纹向后延伸开,好像要和眉毛连在一起似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充满了安详,纵使岁月的手在他脸上留下了重重的一掌,也看不出他为过往而叹息。这是今天如梦的最后一位客人,苏寒没有准时地叫醒他。

如梦的顾客大多是工作在城中的白领,他们夜以继日,不停奔波。很多人会花上十几分钟在如梦小憩。如梦的装璜和松软的沙发都会帮他们快速入睡。和提琴咖啡馆一样,顾客来来往往,大多不久停留,只是歇脚后又继续前行。

老人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来如梦了,每天傍晚来到这里,直到午夜才缓缓醒来,然后离开。循环往复。

苏寒正想着是否该叫醒他,却听到老人的声音。

“年轻人,能给我杯水吗?”老人坐起来,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的原因,显得脸色不太好。

“听说你喜欢和别人分享梦境?”老人握着杯子。

“是的,”苏寒来了兴致“我喜欢那些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故事,而且,人们在梦中是不会掩饰自己的”。

“但是他们给你讲故事的时候可是清醒的”,老人提醒。

“心悦城的人都很诚实”,苏寒不以为然。

“大多数吧,如果他们真有一颗不含杂质的心的话”,老人语气很轻,带着不屑。

“那么您的梦怎么样,应该挺不错的”。苏寒试探。

“不太好”,老人坦言,“而且我已经连续很多天做同一个梦了”。

“这倒不新鲜,我听过很多梦,也做过不少梦。如果一个人心中一直在想一件事,是有可能连续梦到同一个梦境的”,苏寒从专业角度分析,“您要是愿意,咱们可以一起分享”。

“噢年轻人,别说得这么严肃,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老人指指自己的胸口,苏寒看到一道蜿蜒的伤疤一直延伸到锁骨下,“岁数大了,有时候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不过这个梦,我年轻的时候就做过很多次了”。

“我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不停奔跑,总觉得身后有什么在追着我,我不敢停下,所以我一路狂奔,跑丢了鞋子,跑出了一身汗,但我还是没有停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不到自己的喘息声,也听不见杂乱的脚步,甚至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停下来,再没有向前走”。老人说的很慢,苏寒听得恍惚。

“那是什么在追你呢”,苏寒继续知道答案。

“你是否改变过自己的心?”,老人突然问道“我曾经改变过”,没有听苏寒回答。“我用我的情感换了一颗完整的心。它真的很完整,会哭,会笑,会在我难过的时候自我安慰,会在我喜悦的时候砰砰乱跳,它没有感情,也就没有枷锁,它自由,也无情”。

“所以一直追着你的,是你的心?”,苏寒不太懂。

“人的心,只能伤,怎么能补呢。”老人叹息。“她是个骗子,用一颗心换走了我所有的情感,真卑鄙”。

“她?”,苏寒望着老人。

“她,她有情感的滋润,她永远不会老去。她有动人的歌喉,甚至她掏出我的心脏我都沉醉其中”。

送走老人,苏寒独自坐在桌前。夜色渐浓,提琴咖啡馆也熄了灯,步行街上显得冷清,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同心悦城一起安静下来,进入梦乡。月光如水,将苏寒淹没。

希望他们今晚都有个好梦。苏寒关上如梦的门,陷入一片漆黑。

苏寒在拼命奔跑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什么追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总是差那么几步距离,又总是追不上。苏寒猛的回头,却是一片空旷,那些声音还在耳边,天旋地转,苏寒捂住耳朵,又开始拼命奔跑,错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杂乱无章,胸口剧烈的起伏,嗓子里充满了甜腥的味道,那一刻,苏寒突然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它了。

那倒不如接受它。

苏寒在向林惜夕讲述自己的梦境时用了和老人相似的口气,说的很慢,好像是别人的故事。惜夕用眼神示意苏寒自己听懂了,苏寒想起老人说的“她”, 于是问道,

“惜夕,你说,心悦城里的人,是否都心无杂质,纯粹而且清澈呢”。苏寒又一次从惜夕的眼中看到了那种不镇定,仅仅是一刹那,却也被苏寒捕捉到了。惜夕摇了摇头,走进吧台里,她好像听了琴的建议,开始调一些酒精饮料。她给苏寒的这杯酒显得有些单调,薄荷叶透过冰块映出淡绿色,清凉,冰冷。苏寒咂咂嘴。

“苦了点儿,是不是酒精多了,身体轻飘飘的”,苏寒感到眼底发烫,“好酒,你给它取名‘忘忧’,一定大受欢迎”。苏寒借着酒劲回到如梦,扑倒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苏寒又一次开始奔跑,仍是那条路,可是他看到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个身影,可无论他怎么追,都追不上。那个身影瘦瘦小小,好像是琴,又好像是惜夕。苏寒努力呼吸,拼命迈开双腿,他跑丢了鞋子,跑出了一身汗。终于,那个身影停下了,苏寒也跟着停下脚步,就在那身影转身的一刻,苏寒惊醒了。

他摸索着起来,找到杯子,坐下来,心神不定。

隔天的下午,苏寒来到提琴咖啡馆,看到苏寒面色如土,惜夕投来关切的眼神,重新调了杯馥芮白推到他面前。

“谢了”,苏寒显得疲惫不堪,扭头看角落的小舞台,琴正在调音,为演出做准备。她脖子上的挂坠晃来晃去,晃得苏寒睁不开眼睛。

琴又一次弹了那首曲子。和着心跳的节拍,轻轻地敲击锁骨。琴嘴角上扬,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在一旁的惜夕停下手里的活,咖啡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苏寒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配合那曲子完美至极。他想跟着唱出声来。

收拾一个笑哪怕早被细心折叠好

细腻的情感觉察不出腐坏的味道

谁在角落里拿捏微笑

太多人上演多边形的拥抱

如果这些都是梦,那么我宁愿不会醒来。

如果还会梦到那些,我定会一路奔波不停不歇。

苏寒再没做过那个梦。

如果你听说有人可以治愈你所有的心病,请相信她,因为的确如此。但也请记住,不要轻易的和她交易,因为你并不知道这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有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的故事,这不是梦境,是真的”,苏寒听着面前的人喋喋不休,并不反感。

“你听说过工业城的那场大火吧,几乎要把整个城市烧掉,那火光照亮了天空,在心悦城也能看到”,男人边吃点心边说,蛋糕塞满了他的嘴巴,可故事仍从缝隙中跑了出来。

“你应该说说男孩和女孩的故事”,苏寒提醒他。

“是的,本来是个美好的故事。但你应该等我吃完这块蛋糕,而且你应该为它付账”。

苏寒托起下巴等待,几分钟后,男人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开始向苏寒描述这个本来很美好的故事。

女孩出现的时候善良清澈。格子衬衣牛仔裤碎花布鞋。她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线,声音轻柔,男孩儿就此沦陷。于是,未来在他们面前铺上了红毯,一切关于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外人羡慕,怡然自乐。

“是很美好,也很普通,又很俗套,这样的故事好像不值一块蛋糕”,苏寒打断他。

“什么样的故事不俗套呢?这个女孩没有生病也没有失明,这个男孩没有车祸也没有失忆”。

“那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苏寒准备离开。

“可故事的结尾,他们没有一起”。

“那可能是造化不够吧,有什么可说的?”,苏寒开始烦躁。

“你能想象两个相互了解的人从熟悉到陌生吗”,男人有些急躁,拉住苏寒。

“人之常情”。

“所以他们会把情感卖给她”,男人咆哮着。

“谁”,苏寒停下。

“你一定听说过工业城的那场大火,烧掉了大片的田野,烧热了所有的工厂,烫的天空发红”。

“或许这个故事值得我为你买块蛋糕”,苏寒重新坐下。

城市的边缘有一片罂粟花海,花丛深处有座小木屋,那的主人是个补心人,她说如果你带来好看的情感色彩,她会送你一颗完整的心。于是她那里门庭若市,人们络绎往来,很多人不安的带着情感走进去,又心满意足地走出来,面无表情,或者多愁善感。

补心人说她要看到这世界上最美的情感是什么颜色。

可是最美的情感色彩并非那么容易就找到的。补心人一边用她收集到的情感来保养青春,一边不停寻觅。我听说她在一个年轻男孩儿那找到了这些颜色,可男孩儿却贪婪的想让补心人把自己收藏的情感卖给他。男人说道这里顿了顿,喝了口咖啡又说道,噢这样一个自私的女人,怎么舍得,于是她骗他,让他用完美的心来换。

完美的心是人心,她怎么会不知道。

男孩再回来时,眼睛里失去了光泽,他说他要一颗完整的心。终于他也变得麻木,补心人扶他坐下,这个女人,她得逞了,得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情感色彩。她点燃了房子,烧着了花海,她要销毁一切证据,她要独自占有这情感色彩。

“这么说,你就是故事中的男孩儿了”,苏寒好像知道了什么。

“不,我没那个勇气,你看,我的心好好的在这里”,他指指胸口,“我只是路过心悦城的,待不久就走”。

“人们很喜欢这里”,苏寒惊讶,“告诉我你是怎样听说这个故事的”。

“这个故事里的男孩儿,我在街角见过他,他有一把好琴,日落色的琴板,就像女人发稍的颜色。我问他是否能把琴卖给我,他却说要为我弹首曲子,表情古怪,让人似懂非懂,不过那曲子还真是好听。后来我为他买了杯酒,他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想他便是故事的主人了”。

“我为你买了杯酒,你为我讲了个故事,我想你也是这个故事的主人了”,苏寒打趣他。

“随你怎么说吧,至少我的心属于我自己”,男人站起来,“谢谢你的蛋糕,我得走了”。

“离开心悦城吗”。

“未必是坏事”。

“祝你好运”。

“这的咖啡很好喝,可是老板怎么不讲话呢……”男人嘀咕着走远。

今天心悦城的雨很大,行人都纷纷躲进屋子,街上异常冷清,快到中午,如梦才迎来了第一位客人,他几乎是冲进来的。

“外面的雨很大吗?”,苏寒挑挑眉毛,有些敌意地看着打破宁静的人。

“不是很大,但很冷”,他看起来有些落魄。“我累极了,想休息会儿,这是旅馆吧?”,他放下背后的盒子,擦干脸上的雨水。

“这是‘睡吧’,不过你也可以理解成临时的旅馆,你可以选择睡眠的时间,音乐的种类,以及光线或者香薰……”

“给我张沙发就好,我需要闭会儿眼睛”,他打断苏寒。

“好吧,那边”,苏寒指指角落,“都是沙发,挑一张你喜欢的吧”。

苏寒感觉他是栽倒在沙发上的,他的行李还放在吧台前,如此笨重的盒子,他装了什么。 苏寒暗自骂道,将盒子提到沙发前。今天客人不会太多,或许就他一个吧,他看起来好像连钱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会睡多久。一系列问题挤在苏寒脑子里,他按按太阳穴,准备到提琴咖啡馆喝杯热咖啡。虽然上次的酒让他想清楚了很多,但他始终觉得还是咖啡好喝。

“馥芮白”,苏寒坐在惜夕面前。惜夕歪着头看他,好像在问为什么不来杯酒。

“那东西太可怕,有些事还是别想明白更好”。

惜夕去调馥芮白了,苏寒盯着她的手,纤细修长。她用指尖捏着长柄勺子搅拌着杯中的液体。喝了这么久,苏寒倒从来没注意她是怎样调咖啡的。最后,他看见惜夕把一点灰褐色的粉末洒在细密的奶泡上面,粉末和咖啡又融为一体,不见了影子。

“那是什么,咖啡粉吗?”,苏寒喝了一口,味道一如既往。惜夕没有说话,苏寒也没有追问。

今天琴没有来演出。

可能是雨太大了吧,苏寒安慰自己。

惜夕离开吧台,再回来时朝苏寒摊开手掌,上面是那块玉石,缺了一角的心形玉石,干净、透明、冰凉,好像要融化在惜夕掌心里。

“琴留下的?”,苏寒接过玉石,感觉不太好。

“她不会回来了”。

这是苏寒第一次听惜夕开口讲话。那声音显得很遥远,很空洞。

“她找到那个男孩儿了?”,苏寒感到失望。

沉默。

惜夕重新回到吧台招呼别的客人,仿佛刚才的声音来自远方,而不是她发出来的,苏寒有点恍惚,这不像是做梦呀。惜夕依旧往咖啡里撒那些灰褐色的粉末,只是瓶子里剩的不太多了。

难道真的是罂粟?

无所谓了,至少很好喝,反正我已经在心悦城了,又有何求呢。酒让苏寒迷醉,咖啡又让他清醒,也不知道哪种感觉更好。回到如梦,苏寒靠在沙发上,翻看着杂志,伴着雨声,渐渐有了困意,歪头睡去。

苏寒在温柔的琴声中醒来,如梦还是只有一个客人,他坐在沙发上,失落的看着苏寒。

“这曲子,你从哪儿听到的?”苏寒问。

“这挂坠,你从哪儿得到的?”他反问。

苏寒低下头,脖子上挂着那枚玉石,缺了一角,仍细腻光滑。

“一个朋友,托我找到它的主人”,苏寒解释。

“那你应该把它还给我”,他伸手想拿走挂坠。

“我可不知道它是否属于你”,苏寒躲开。

“算了,它只是曾经属于我”,他苦笑了一下“我没钱付账,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为你弹首歌”。

“一那要看这首歌值不值得抵账了,如果不行,你就只能为我看一阵子门了”,苏寒表示无所谓。

只是那曲子,和琴的曲子如出一辙。

那把琴,日军色的琴板,像极了琴发梢的颜色。

苏寒扑过去撕扯他的衣服,锁骨下,蜿蜒的伤疤丑陋、冷静。苏寒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挥拳打了上去。他跌倒在沙发里,没有还手的意思。

“这样,我是不是就不需要为你看门了”,他整理好衣服。

“你应该远离琴,滚出心悦城,再也别回来”,苏寒很气愤。

“她不叫琴,她叫玉”,他站起身,“她会好好的待在心悦城,定居,终其一生,我没有找她,也不知道她在这,我只是很累,想找个旅馆休息一下”。他苦笑着出门,雨小多了,让他显得没那么狼狈。苏寒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知道一定不会像他说得那么轻松。

苏寒开始后悔今天喝了咖啡而不是酒。

我会用我的过错,为我爱的人写首歌。用心跳做配乐,用过往做歌词,那么这曲子唱出来一定就像某段日子一样,热烈,鲜活。这繁华的心悦城里,行人成双,路人成对,可他们一定不如我爱的炽热,伤的深刻。

日子一天天重复,琴再没回到提琴咖啡馆;林惜夕没再开口说过话;老人依旧会时不时的在傍晚时分来到如梦小憩。街上的人依旧如流水一般,短暂的停留后又离开,有的沉默,有的聒噪。

挂坠还吊在苏寒的脖子上,有了苏寒的体温,看起来不如原来透明了,倒显得俗气。苏寒习惯了酒的味道,很少再喝咖啡。

这天如梦开门很晚,昨夜的酒让苏寒头隐隐作痛。他冲了个凉水澡清醒一下,来到街上,却见提琴咖啡馆关了门。

这个女人也有睡过头的时候。苏寒心里暗暗发笑,等她来了一定得好好嘲笑她。

一天。

两天。

十天。

这好像不算人口失踪,但惜夕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打开过咖啡馆的门。苏寒有些慌张。他撬开门锁,屋内的景象让苏寒倒吸一口冷气。不知是谁推到了桌子和椅子,玻璃杯碎了一地,吧台上散落的咖啡豆还在隐约散发香气。桌上一个空瓶子安静的倒在那里,瓶底有灰褐色的粉末,苏寒认出这就是惜夕撒在咖啡里的东西。

真的是罂粟。

可是她人呢。

警察将提琴咖啡馆封锁起来,警戒线拉到如梦门口,苏寒想念那酒的味道,自己却怎么也调配不出来。

心悦城不应该是个美好的地方吗?

夜晚,所有人都离去后,苏寒试着回想惜夕的声音,还有琴的曲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脑袋发胀,推开窗子透气,看到远处地平线泛起的红色。

今天日出真早。他看看表,还不到三点。

苏寒顿了顿。

不对,不是日出。

他隐约听到人们的呼嚎声,夹杂着风和木头断裂的声音,翻滚着向他袭来,这些声音让苏寒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他只觉得地面都开始发烫。

那是火,铺天盖地。

苏寒奔跑起来,嘴里默念着:别追来,别追来。可他分明在这时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甜腥的气味,又带着焦灼,仿佛看到了大片烧焦的罂粟花,花朵如谁的眸子般硕大、空洞。

那曲调也逐渐清晰起来。

他停下,转身,向提琴咖啡馆狂奔。

他看到惜夕站在火光中,火舌舔舐着她的脸庞,她微笑着,完美,冷漠。那个绮丽的女子,正被火光慢慢吞没。

苏寒终于听到了林惜夕的歌声。

歌声如魅,清澈、遥远。

艺人消失在街道的某个拐角

用锁骨将心跳敲成音调

谁在角落里拿捏微笑

太多人上演多边形的拥抱

我难免以此为傲

躲在夜幕里把玩一段饶舌小调

面无表情身无心跳

补心人甚至假装知道

他们假装哭假装笑

假装吃饭假装睡觉

有的人或许以此为傲

面无表情身无心跳

假装沉默假装聒噪

假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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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寒在拼命奔跑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什么追在他身后,不远不近,总是差那么几步距离,又总是追不上。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杂乱却清晰的脚步声,终于他停了下来,那些声音也戛然而止,悄然、岑寂,甚至连自己的喘息声也消失了。苏寒努力呼吸,想让心跳尽快平复,嘴里默念着:别追了,别追了。

他没有回头,也再没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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