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她那双苍老的眼睛,眼白处倒映着窗外光秃秃伸向天空的黑色枝桠。黑色的瞳仁里,似有五彩的光晕在流转。
我只呆呆的看着这双奇异的眸,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内心有孩子般的好奇和惊喜,全然忽略了她脸上越来越浓重的焦急之色。
刚刚,她把我从睡梦中推醒,告诉我誓今早醒来说了一句话之后,就昏睡了过去,至今没有醒来。
她问我是不是因为他肩胛处那个烙印的缘故。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脑袋一瞬间闪过誓死去的模样,接着就是一道白光。
然后,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也像是什么都不曾听见过。
就在我转动着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奶奶,再度昏昏欲睡时,透着眯着的眸,我看见誓过来了。
他走过来,躺倒在我身边。此时,我已疲惫不堪,但依旧去摸索他的手指。
在紧紧握住那双温暖的大掌之后,我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尘埃落了地。
我把他的手拉向我,把脸颊靠在他的手背皮肤,就闭上了眼睛。
依旧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我能感觉到奶奶在和誓说话,或许他们还都向彼此笑了笑。
随后不久,奶奶的气息就开始缓缓的远离,直到消失在房间里。
我半眯着眼睛,伸出手臂,想去拥抱誓的脖子,下一秒却已经被他抱在怀里。
他的手掌有节奏的拍打着我的后背,和我一样。
只是,他是在安抚我,而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他还在我身边,切实的存在着。
虽然我没有听见奶奶和誓之间的交谈,但是我知道奶奶一定是绝口未提关于烙印和转嫁的事。
那日,当我和誓要成婚的消息传出去时,村子乃至整个世界,都狠狠地震惊了,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喜悦气息。
巨大的波动从四面八方传来,天际那抹大红的光柱整整持续了七日,才慢慢的消散了去。
每个生灵都在向我传达他们的祝福,淡淡的红色光晕笼罩在他们周身,散发出如同水波一般温柔的细小波动。
我能看见这一切,当然也能看见掩盖在天际那抹红光之中的几缕或黑或棕或紫的光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有危险的气息自那里传来。
那时,我正走在村子里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奶奶那幢破败的似乎就要坍塌的小木屋。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奶奶,她正在捣鼓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奇怪药物,空气中有各种气味混杂。
看见我来,她抬起头来看我。
透过她鼻子上架着的金丝眼镜,能看见她眼中闪着的熠熠光辉,那时她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
我告诉她我和誓决定过几日完婚,她很高兴,就这样激动的拉住我的手没有放开。
喜悦的红光在她身上浓烈到极致。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脸上除了高兴之外还有淡淡的欣慰和满足。
那是我看不懂,也不能看懂的东西。
但是九日后,在她的主持下,我和誓简单又隆重的完成了婚礼。
当日的夜晚,誓带我去了村子后面的终南山。
在终南山顶的湖边,再次当着天地以及众生,宣下誓言。
他说他只属于我一人,要我在他身上留下我的印记。
于是,我在他的肩胛处,划下我的名字。血液随着划破的皮肤流淌出来,随后凝固,永久的留下了那个暗金色的箴字。
第二日,奶奶便慌张的跑来告诉我说誓在清晨说完那句“你终于回来了”之后,便昏睡不醒。
其实那一日清晨,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个身形高大健壮的男人来了村子。
这个叫符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来者不善的气息。
他跋涉千里,来这里寻找我,却在看见誓肩上透过衣衫发着光的箴字时,停下了脚步,转而朝着他走去。
在梦里,我能清楚的度量到他把誓当作了我,或者他觉得是可以让誓来替代我的。
那么,箴是谁呢?
我不知道。所以,又怎么会知道关于烙印的事情。
奶奶问我是否我所要付出的全部代价都转嫁给了誓。
可是我要付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代价呢?
似乎在某一日,我忘记了全部,或者我应该说是丢弃了全部。
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誓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神就那般温柔。而回来村子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他,竟会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于是不受控制的扑进他张开的手臂。
现在的箴,明明是一个毫无历史的箴,没有任何的记忆或者任何的往事可供追索。
仿佛我是死后重生的箴的模样,又或者其实我只是背弃了过去,没有任何意义存留的那个死去的箴。
但是就算什么都不能窥见,我也依稀能够感觉到一份沉重和深刻。
在那些心脏剧烈疼痛,眼角泪水滑落的时刻,依稀的能够感觉到来自过去的我所不能知道的羁绊。
对于我来说,疼痛或者哭泣都早已习惯了去。
很多时候,誓看着这样的我,也总是很平静的,平静到什么都不说。
而我,就真的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我能感受到他压抑下的那种多于我的数倍疼痛。
不是从我看不见的他颤抖的指尖,或者他暗黑瞳孔深处的碎裂。
而是从他周身如同沸水剧烈翻腾的波动。
可是,我连这也当作不知。
那一日我在誓的怀里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黄昏。
那时,我尚且不知道原来我的梦都是一种对未来的窥测,所以也如此耗费力量。常常在一梦之后需要昏睡数日,而梦的时间越长,昏睡的时间也是越长的。
誓没有告诉我这些,所以他也很好的隐瞒了那个叫做符的男子来过村庄的事情。
他只是突然消失了数日,在出现时脸上带了疲惫和苍白之色。
他告诉我说他去帮奶奶采药了。
我当然信了。
在和誓完婚之后,我变得越发懒散起来,开始日日昏睡,时常做梦,意识也总是模糊。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奶奶了。
她时常都行踪不定,不知道去了那里寻找药材或者炼制之所。
唯一的联系就是她给我和誓的那个黑色木笛。
所以后来,誓频繁的消失,数日又在出现,我也都认为他又是被奶奶用笛子唤去采药了。
始终都是不以为意。
直到数月后,奶奶再度出现,衣服上沾染了熟悉的暗金色血液,脸上有着少有的郑重之色。
她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箴,逃不掉的终究是逃不掉的。过去的你所要付出的代价也终究到了今日,是要还得。”
她说:“你是我的孙女,我愿你平安喜乐,可是就算是你死,也终究要你自己来承担这一切。”
说这话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她的挣扎和痛苦,从她握住我手臂的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的手指。
她说:“箴,誓愿意代替你。可是,我怕你会后悔。”
最后,她放下紧握住我手臂的手指,对我说:“誓,他受伤了。”
随后,一道流光划过,我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看到誓的时候,他正坐在那个山洞里,背靠在一块凸起的大岩石上,手臂、腹部都缠着白色的绷带。
身边那件红色的衣袍上,各色的血迹斑斑驳驳。
忽然,我想起了不知多少日前做了一个梦。
梦里,八九个男人来到村子,被誓拦住。随后如同第一个梦里一样,他们把誓当作我。
那些人我都认识,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样的能力。
可是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呢?
心脏再度被攥紧,就在我要深思下去时,我听到誓在叫我的名字。
抬头的时候,刚好对上他睁开的眼眸。那里面有不敢置信又有惊喜,随后又被浓浓的担忧遮挡了去。
他挣扎了想要起身,我走过去,伸手环住他的腰,不许他动。
或许,我是不该在逃了,奶奶,誓。
我问誓都知道什么。
到了此刻,还有什么是能隐瞒的呢?
于是,他告诉我关于那些梦的事情,还说我其实我是这片世界唯一的生命之术士。
现在出现了的只是我的一部分能力,还有其他的另一部分能力,那些剩下的在现在的我身上突然没有的东西。
但他不在告诉我那些都是什么。
他只是说有那么一日,我想起全部了,那些属于我的东西也都会回来,如果没有那一日,那么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也是好的。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没有那一日是好的。
而誓一定是知道他说的那种全部,才没有在那一日告诉我其实身为生命之术士,我是不老不死的。
而不老不死的代价竟是接受这世界最深的暗,这样沉重的职责。
可是,有些东西,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多年后,当我什么都记起来了,回想这一刻,哪怕是热泪盈眶,这个温柔的誓也已经是不在了。
从此,我再度徘徊在这片天地,等那个和我一样,一直是这世界孤独存在的光之术士,我一个人的誓。
而这片天地,对我们两个人最大的恩赐和残忍,就是我们的不老不死以及轮回重生。
在我带受伤的誓回去之后,不足半月,再度有人涌向村子,人数越来越多。
我不在整日做梦,而是时时在清醒的时候也能看见不同的画面,并且不在需要昏睡。
知道自己不能在懈怠,于是我开始认真的记住那些梦,梦里那些我从未见过,却认识的人。
但尽管是这样,我依旧不能战斗,就算是能够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在苏醒。
我能做的只是每一次在誓战斗的时候,陪在他身边。
奶奶后来也出现过很多次,但每一次,她都告诉我还是没能找到消除烙印的方式。
于是,我只能寸步不离的守在誓身边。
但是某一天我看见了一张脸,一张不同于任何以往曾看见的面容。
他对着我微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故人来归的玩味。
几日后,画面里这个叫歌的男子就真的出现在了我家门前。
我看到他来,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关上屋门。他伸出一只手臂来阻拦我,随即嘻嘻笑着闪身进了院子。
并不搭理他,我只顾得倒了一杯茶,坐在老槐树下,悠悠然的看着他。
他在我面前蹲下来,脸上的玩笑神情收敛了去,也一本正经的看着我。
许久,就在我要失去耐性的时候,他突然笑起来,对我一拱手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箴。”
我直接无视他,爬起来进了屋子。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人我会如此的放肆。
但夜晚,我和他坐在屋顶上看着满天星辰时,歌告诉我说我和他曾经是极好的朋友。
歌还说誓是由我而生,如同式神,只是我从来不愿意自己的事给与旁人分担。
而那个烙印,实则是一种分担命运的术,并不只是我有。
可我和誓之间,由于早有那特殊的羁绊,所以才形成彻底的代替。
那时,我才知道,誓其实早就什么都知道,或者说早有预谋。
歌问我为什么会忘记一切。
我只是摇摇头。
他叹一口气,也就不在说话了。
我猜到了歌会知道解除烙印的方式,所在无意中听到他和誓的那段关于烙印解除与否的对话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惊讶。
唯一怪异的是他们为什么认为我会不知或者瞒着我是有必要的。
歌是不会告诉我解除烙印的方式的,我笃定,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笃定他对我不会坦诚相告。
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连最亲近的誓都对我有所隐瞒的缘故吧。
那些他们竭尽全力想要藏住的真相,一定是会伤我至深的东西。既然他们不愿意,那么我就自己去寻找。
誓,你怎么知道我给了你烙印,我就不会后悔。
歌,你又怎么确定只要不解除烙印,我就会无忧。
可是我呢?我怎么知道我没给誓烙印,他就能安全,而且我知道我解除烙印,歌定担心。
可是,那又怎么样?
我还是要想办法解除。箴绝对不是需要别人代替承受苦难的人,况且那多像我的存活都是被代替的。
但一切到底都在我的预料之外。
我没想到誓决绝如此,竟然动用古术的力量,加快了那束光柱里除红色之外所有散发出其他颜色的人涌来村子的时间。
一时间,竟然有众多的气息朝着村子涌来。
这是逆天改命的事情,誓扭转了时间,他付出的代价是我未料到的惨重。
所以那一日,当我在厨房里和奶奶讨论她最新研究的一种药物时,看见了那副誓死去的画面。
手中的杵便滑落掉在地上。
画面显示,那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随后,我便消失了一个月。
一月后,我到达那片山谷的时候,誓已经在那里了。
我站在他的身后,他转身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温柔的朝着我伸出了手。
摇了摇头,我取出怀中那瓶自青束山寻到的绛红色药水,然后一步一步的靠近他。
他的目光开始复杂起来。
但我置若未见,慢慢的走到他面前,举起药水,滴落在他的右肩。
随着最后一滴药水浸润在那个箴字上,那暗金色的光芒完全消失了去,对面众人的视线也终于完全转到我身上。
我笑了笑,抚摸着左手一直带着的那一枚戒指,上面那块水晶石,不在暗淡,而是发出淡淡的毫光。
终于,誓,你说的那一日,到了。
可是为什么到最后,付出代价的依旧是誓你呢?
当他挡在我身前,替我挡住那刺向我心脏的一道黑色利光,最终在我的手掌之间慢慢的化为风沙时,我一直在在问歌这个问题。
歌只是抚摸我的脑袋,随后就转身离去。
我是箴,是这世界唯一的生命之术士。
有一个叫誓的式神,随我而生,要替我而死。
最后,我只记得这句话,躺在青束山颠积雪覆盖的山顶沉沉睡去。
誓,想起来了又如何,有历史了又如何,你不在了,前尘往事对我和每一次一样,并无差别。
我只知从诞生至今,我都不要任何人代替我来付出那些我不能逃避给予的代价。
包括你。
什么替我而死,那只是你以为,而我要记得的只是你曾替我而死,我失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