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五十年

他俩的故事由我执笔,还真有些下不去手。为什么?我与他们太过熟悉,大小事情一起涌上心头,总是无法挑出令人难忘的“二三事”。

可是,他们生了我,还生了哥哥姐姐们,生了我们的他们,在2017年农历二月初九就已经过完50周年金婚纪念日了,举家欢庆之时我当众接下了“任务”。誓言尤在耳边啊,年终岁尾我再拖着不写容易“众叛亲离”,耳边似乎传来二姐的声音:“别找客观理由!你多吃那么多好吃的是白吃的吗?”

好好,我写,我写还不行吗?

反正是我写,那在我之前的历史只能是传说了。

(一)

他和她,算是青梅竹马吧,两村相邻,他的亲二叔是她的亲姨父。但是据说他们在订婚前基本没说过话。她常取笑他的一件事是:他小时候和二叔去她家帮忙,干完活时留下等吃饭,当时她家刚掏完炕,灶不好烧,屋里全是烟,他们也不走,非吃这口饭不行。他笑着辩解:“是二叔要留下吃饭的,我一个小孩还能自己走回去呀?”

他们的青葱岁月略过不表(反正我也不了解),只知道他渐渐成长为一个特别能干的青年,她渐渐变成一个性格开朗的美丽姑娘。后来,他们的二叔兼姨夫出面做媒,家长都算投赞成票,他们自己也就默许了。

五十年前的正月,他们订婚了,她二十,他二十一。订婚不到一个月,他们就“闪婚”了。

“闪婚哪!你们怎么不谈一年恋爱增进一下了解?”我惊讶他们的速度。他笑眯眯地解释:“两家知根知底,打小就认识,不用再了解了。”是啊,婚后的他对她数年如一日地好,两人一起做饭时一个添柴一个炒菜的,永远有唠不完的嗑,真不用再了解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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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日子很穷,他们都是家中的老大,日子只能靠自己过。他是个有思路也肯干的人,结婚几个月,他就当上了小队会计;过了没多久,就当上了大队团支书。她呢,四年多的时间,生了仨孩子,累得只剩70多斤。

他很心疼她,每天下班回家必定挑水抱柴喂鸡鸭,儿子一看到他就黏在他身上让他抱,他就抱着儿子吃饭。

他的性格一直很好,爱学习爱思考,习惯于用“辩证法”考虑问题;她则脾气火爆,管孩子很严厉,却是出了名的热心肠。但他俩从来不吵架,如果她生气,他就一声不吭,绝不还嘴,慢慢地,她的气就消了。

等到我也就是第四个孩子降生时,家里的日子就好多了,标志性的事件是因为我的出生,家里买了半吨煤。

他当上了村支书,一天到晚地忙,但只要他一回家,就开始干家务活,那时候整天黏在他身上的人变成了我。

可在我4岁时,他却患上了重病,据说发病时他连自己的妈妈都不认识,这个家变成她一个人担了。她四处找医生寻民间偏方,经过各种针灸各种中药,一年后,他奇迹般地痊愈了。

病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6岁的我,随哥哥姐姐无忧无虑地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多少泪水浸泡的难眠夜晚,他曾经被病痛折磨得怎样生不如死……

他们,仿佛约好了一般,总是把阴霾和风雨挡在身后,我们的家,时时被欢声笑语填满。

(二)

他们之间有爱称,叫对方名字时都去掉名字的中间那个字,小时候的我,还以为家家父母都是这样叫对方的呢。

她爱美。他外出开会前会接到她布置的任务:“给我买件老绿色本地本花的袄罩呗。”于是,他便买了回来,当然,还有我们爱吃的饼干啥的。

至今我还记得年轻的她的样子:乌黑而微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穿着当时比较入时的衣裳,实在是令人骄傲的“美丽妈妈”。她心灵手巧,特别会勾编织,总会弄出让人艳羡的新样式来,用现在的词形容就是“时尚”。

哥哥姐姐不爱和他们一屋睡,原因是他们“太能唠嗑了”,我却愿意赖着他们。每到清晨四五点钟,就会被他们吵醒。当然,是很愉悦地被吵醒。记得比较清楚的一幕场景是这样的:“你掐我干啥?”他向她抗议。她拼命抵赖:“我手在这儿呢,啥时掐你了?”他笑:“你用脚掐的。”她继续耍赖,伸出脚:“我的脚也在这儿,不是我掐的!”

他们笑,我也笑,愉快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的聊天内容我都能背下来了,不外乎“我给你生了四个孩子,你得感谢我”之类的话,一个爱说,一个爱听,就这样一说就说了五十年。

她老了,变胖了好多,他看她的眼神还像看一个美女似的;他也老了,头发变得越发稀疏,她还当他无所不能,她一出门就转向,没有他领着都不敢远走。

她心脏不好,他不离左右;他爱喝两口,她在一旁监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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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没在任何一个节日主动给她买过礼物,但他的钱全在她那儿。“爸,你把私房钱藏哪儿了?”我们逗他。“我可没有私房钱!攒那干啥?不需要……”他笑,我们全家都跟着笑,仿佛这本来就是一件好笑的事。

(三)

她的娘家比较贫困,几个妹妹在婚前基本都在我家住过。他从来不曾有半句怨言,无私地帮助她的家庭,这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当时是极为难得的。

她的自尊心很强,只一次他和她开玩笑:“你呀就属干吃的。”她伤心极了,哭得起不来炕,他赶紧去熬小米粥煮鸡蛋,从此这种玩笑他是再也不敢开了。

小米粥煮鸡蛋,是他道歉的主要“武器”。

他年轻时酒量很可以,喝一斤白酒都不醉,那时候还总在外面吃,她就拿一根打狗的棍子出去找他(那时家家有狗,吃饭几乎都在别人的家里)。他一喝多话就多,笑容也更多了,半夜就开始犯胃病,吐个不停,她伺候他半宿,早晨她倒下了,开始轮到他伺候她了,小米粥煮鸡蛋一定是少不了的。

她在家里说一不二,他对她基本上是言听计从,他对我们说:“你妈身体不好,我要气她的话她肯定活不长。”

他几乎没打过孩子,据她说是她不让打的:“男人的巴掌重,打坏了咋整?再说又不是他生的,就是不让打。”可是我们记忆中的爸爸是那么的慈祥,似乎是不会打孩子的样子嘛。

她的情商很高,总会适时地摆一些土道理:“书读到脑袋里谁也抢不走。”“小的管大的也管不坏,大的管小的大人不在家大的该欺负小的了。”“宁嫁高郎,不嫁高房。”……真不知道读书不多的她是怎么明白这些道理的。

他是村支书,村里的村霸不但服他,也服她。来到家她都以礼相待,我们也都要像对待客人那样礼貌,被尊重的村霸从不上我家闹事。

我们眼中的她,从来就没怕过事,爱憎分明,犯了错别指望她会忘,只能乖乖受罚。

在这一点上,他们很互补。

(三)

日子从指尖滑过,那石头院墙里的三间瓦房,如今成了二姨家的仓库,可在当年,那也算是“豪宅”了吧。

小时候的我们住在新房子里,闻着新打的家具的芳香,吃着她烙的油饼,认为这样的日子会过一辈子。

他不停地鼓励我们,给我们讲村里那些考出去的孩子们的故事,给我们订书买书,不惜成本和代价;她天天盼望我们考出去,不单是儿子,还有女儿们:“妈一辈子不挣钱,你们挣钱给妈花才有底气。”原来她也有心病,希望女儿们都有职业,别像她似的当家庭主妇。

有次他外出开会回来,拿回一个带精致包装盒的铱金笔。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我们围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这支笔,据她说笔尖是金子做的(其实只是金属的),她说:“你们谁先考上大学支笔就是谁的。”

最后,哥哥先考上了大学,他得到这支笔,可他说“笔尖特别粗”。

只要和学习有关的事,她都是一路绿灯,欣赏支持加鼓励,他和她,在这方面惊人地默契。

哥哥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镇初中当届只考中5个;次年,二姐也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镇初中当届只考中两个。

他调到镇里工作,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我,随他们搬到了镇里。新家的房子有绿色的墙裙子,有流行的组合柜,离火车站特别近。

此后的日子,家里大多时候只有我一个孩子;大姐在外地小学教书,调回来没多久就结婚了;哥哥和二姐一直在外求学,只有假期才回来。

他每日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她留在家里做饭洗衣,那时的我,书读得多了,加上哥哥姐姐的讲述还有他们的引导,非常向往考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为我们的人生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托举。

哥哥大学毕业,他写了好几封信,用土道理告诉哥哥要有一颗宽容忍耐的心;我高中生病住院,耽搁了半个学期,一度因自卑想弃学,她在一旁打气:“大学有个小门让我们钻过去就行。”

4个孩子4种性格,他们对4个孩子的教育用4种方式,尊重每个孩子的不同,从不偏向任何一个孩子,也不贬低哪个孩子,更不重男轻女,早早就进行了“因材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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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教育的重视,不但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还改变了下一代的人生。如今,大姐家儿子在韩国读研,哥哥家女儿在澳洲读研,二姐家女儿放弃在京保研的机会,以托福103分的成绩,正在申请去美国读研……我13岁的儿子,受哥哥姐姐的影响,应该也会有自己越来越清晰的梦想和目标吧?

谢谢他们,给了我们前进的勇气和动力,在这个家里,努力和付出是受到礼遇的,停滞不前是要受到无声谴责的,唯有一直在学习和奋斗,才能放心地回到家里,在欢声笑语的聊天中不怯场。

感谢他们给的这个家,温暖幸福而又有规则。

                  (四)

她是个很奇怪的人。

几个妹妹和小姑子找对象,她都帮着张罗,我们找对象时她却放手了,她说:“时代变了,只要人品好你们觉得行我没意见。”不只如此,严厉的她早在我上初中时,就把买衣服的权力交给了我。我上大学前,她让大姐带我去一次性买了五六百块钱的衣服。整个大学期间,费用充足的我,几乎穿遍了各种颜色的牛仔裤:天蓝色的、桔黄色的、纯白色的……

与二姐同在一所大学的嫂子说起二姐来,也总是记得二姐穿得漂亮。不用说,早早上班的大姐也一样。

她觉得女孩子应该打扮,她的少女时代因家里贫困过得灰头土脸的,她不希望我们的少女时代像她。

她管哥哥尤其严厉,在花钱方面简直是抠到了骨头里,因为怕他学坏。她唯一的弟弟是被惯大的,长大了有许多坏习惯,她不想自己唯一的儿子不成器。

他也是个奇怪的人。

他几乎不管孩子,个个都被他宠上了天。他的口头禅是:“孩子没等我管就都挺好,要不我也管。”她说他是想当“好人”,把“坏人”让她一个人当。

我们总找他提无理要求,几乎从来没被拒绝过。小时候,有次他要出门巡地,推着自行车刚要走,我和二姐就拦住车非要跟着,他一手把我抱上车大梁,一手把二姐抱上车后座,一脚迈上就骑走了。我俩兴奋地坐着他的车,风在脸上拂过,绿绿的庄稼一路向后退,那种开心的感觉至今难忘。

他好像没生过气,总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每天必看的节目是《新闻联播》,提起国家大政方针来滔滔不绝的,我逗他:“如果你看《新闻联播》时老姑娘丢了,你找不找?”他笑了:“那得去找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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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过一次,是在大姐结婚那天。据她说,当大姐的婚车开走后,他和她在屋里一个劲地抹眼泪,最后还得她止住了哭劝他呢。对他来说,那是他的宝贝嫁到另外一个家庭了,他不放心更舍不得……

老了的他,穿着嫂子买的衣服,和大姑爷喝喝酒,与二姑爷下下象棋,再与老姑爷喝喝茶,日子过得挺美,他说:“又多了4个孩子。”他孩子的孩子也都非常愿意黏他,他的“溺爱”,竟把他们一个个送到了海外,在吃苦和适应新环境方面毫不逊色。

她的尊重和他的爱,是记忆深处的一盏灯。

                    (五)

黑龙江,海南,中国的最北端和最南端,近4000公里的距离。

今年冬天,哥哥嫂子把他们送到海南的房子里越冬,陪他们在那里适应了20多天后,把他们留在了温暖舒适的海南。

他每天还会去活动室下棋吧。

她每天还会去广场跳舞吧。

他们每天还会在附近遛弯吧。

    ……

没有他们的日子里,我和哥哥、二姐不时跑到大姐家的烧烤店里大吃二喝的。上次大姐做了大黄米饭,大姐夫炖了鱼,依然是家的味道。那天,哥哥和姐夫一边喝一边聊,要不是因急着给儿子检查作业,我还舍不得走呢。

谢谢他们,给了我如此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每次匆匆一聚都不愿意分开。

他71岁,她70岁,50年的相伴相守,50年的春夏秋冬,他们虽然老了,但依然充满生命的活力。

虽隔万水千山,却仿佛近在咫尺。

愿意陪他们继续庆祝他们的六十年、七十年……

写他们的故事,开始不易,结尾更不易,总觉得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说到,比如说她令人担忧的“淘气”,比如说他的经济头脑……可是,只能写到这里了,因为,他们的50年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篇幅里被我写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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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笔至此,特别想对他们说的话是——

蒲公英让风把种子吹到世界的许多角落,这些种子在家以外的地方扎根安家,长成蒲公英后再把种子吹到更远的地方……

种子们不会忘记,当初告父母送别他们时,虽带着不舍和牵挂,却还是在每个孩子头上都系了一把远飞的伞。

这份爱与责任,生生不息。

书于2017年12月27日晚7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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