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两天,我曾经在部队碰到的第一个刺头兵,冷不丁地给我发微信,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老样子,他说排长啊,我很怀念部队生活,每年看到老兵退伍时都忍不住想哭。
我没回话,轻轻关掉了微信,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2006年,我毕业分配到部队当排长。那时我初来乍到,和排里的兄弟不熟悉,大家互相观察,摸对方脾气,这个过程对于新排长来说挺不好受。
当时我们排里有个中士,二十七八岁,是原来排里的代排长,军事素质过硬,性格生猛。
我来了,他这个代排长,就降格成班长了。所以,从内心上来讲,他对我一开始是不服气的。再加上,我那时爱看书,晚上熄灯以后,总端本书在学习室看,他看不惯,觉得我学生气重,没一点兵味儿。
这就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刺头兵——纪大海。
可能当兵的多是火豹子脾气,没什么城府,不服谁就会摆在明面上。
纪大海就是,凡事压我一头,比如吃饭时,菜都放在离他近便的一边(那时还没有实行分餐制),睡觉时他硬是睡在排长的位置不给我腾地方,指挥训练时只要我一出错,当场就鄙视:“啥都整不明白。”
我考虑我是个新来的,需要搞好团结,需要学习,就想慢慢感化他,在工作中慢慢展露实力,也就没计较这些“待遇”上的事,只是暗自下决心,一定找机会证明给大家看。
可是,我越闷不出声,老纪越生气,越看不惯,挑衅行为也越激化。
一天周末,我们吃完早饭,回到宿舍整理内务卫生,我发现老纪的床杆子上挂了一条粉红粉红的地方毛巾,而不是部队统一配发的制式白毛巾。
我怎么看怎么扎眼,倒不是因为浪浪的颜色,而是觉得我已经跟他私底下谈好多次了,让他支持我工作,当面丫答应的好好的,遇到事却不落实。
明摆着晃点我。
我心里憋上了一股气,我这人面上斯文,但性格耿直,不会使手腕,也不懂策略。就直接对他说,老纪,把你那粉毛巾收起来,统一挂白的。话说得很生硬,估计他当时心里不爽到极点。
他梗着脖子瞪着我说,今天是周末,休息,我爱用啥用啥。
我一听,放恁娘的屁,条令条例可没规定放假可以不遵守纪律。就严厉地说,放假不放制度,你这么老的兵不懂吗,别跟我装糊涂。
他一听这话,当时就爆了,“我就不遵守了怎么滴?”
我也肾上腺素飙升,骂了句:喃麻辣隔壁,不换过来就特么不行!
说着把他那条骚骚的粉毛巾一把摔在了地上。
这下可激怒了他,二话没说上来就是标准的东北打架四连套:一呼电炮、二飞脚,三薅脖领子四撂倒。
我俩顿时扭打在地,毕竟秀才遇到兵。处在下风的我,被结结实实擂了几电炮,鼻子挂了彩,滋滋的,还冒热气。
但当时我充分发扬了许三多不放弃的精神,心想,喃麻辣隔壁的,今天除非你打死我,要不老子跟你没完。
老纪也是被我拼命的劲儿吓住了,愣了一下,我趁他不留神,抡起我练了二十多年麒麟右胳膊,一电炮週他眼上,他哐当一下头撞到了门上,我以为这下“KO”啦,谁成想他转身一侧踹又把我射到了床底下。
这一下揣的我,胸口闷的不行,缓了半天才拔上来一口气。
当时我心里想,艹,怎么没有战友过来拉架呢,我快支撑不住了。
巧了,正在这时战友们循声过来了,纷纷把我俩拉开。我一度怀疑这帮人是故意给我俩创造干仗条件呢。
真是部队特有的不当电灯泡哇。
后来事情告诉到连长,连长只说了一句,窝里狠算什么,有能耐上战场对敌人使。
就这样,老纪的粉毛巾被我擦了鼻子血,他也不用了,我们两个谁也不理谁,吓得我们排里那些新兵蛋子,不知道是应该跟我走近一些,还是跟他走近一些,好在战友们都单纯,并没有因此拉帮结派,背后搞小动作。
部队就是这么个作风,纯爷们的世界,不仅荷尔蒙肆意奔流,肾上腺素也随时蹿升。带兵打仗的,要么你思想工作厉害,凡事讲理通情说到别人心坎上,要么你拳头硬,不服我就打哭你。
想想那时候带兵,虽然简单粗暴,但有血性劲儿,和现在保姆式不一样,现在带兵更像哄孩子。(PS:现代部队不这样了)
跟老纪互扁了一顿后,我以为这辈子我俩算老死不相往来了,以后我也没法再带兵,毕竟跟老“狮王”干了起来,并且还没打过。
二、
然而后来的事,让我懂得战友情远不是我想的那么肤浅。
2016年2月份的一天,刚好正月十五,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非常大,非常急,根本不能用下雪花来形容,那是下雪毯子,一大块一大块的,像羊毛毯子似的呼呼地往下掉。
一夜之间,大雪埋了一楼以下窗户,连队的大门都推不开了。
正在我们准备清理出一条通道来时,上级来了特急通知,命令我部迅速到S市进行市区积雪清理,据说市区情况十分紧急,群众已经出不去屋子,有的人家没有储备足够的口粮,正在挨冻挨饿。(那年是雪灾,有经历的应该记得)
我们闻令而动,迅速集合人员,清点工具,由于车辆开不了,大家趟着雪向市区逶迤前行。
来到市区,我们发现离的近一些的部队已经干上了,区委书记紧急给我们分配了清理某街道和某高中积雪的任务。
我们排被安排在学校里面,负责清理库房周边积雪,时限2天。
这是个硬任务,虽然不会牺牲,但对体力是个考验。
我给全排做了简单动员,最后拿眼睛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老纪,他什么也没说。
大家知道任务紧,布置完任务就甩开膀子干了。
当时条件有限,没有大型清雪设备支援,全靠人力。为了赶进度,我们把带的床板子当运输工具,用帐篷的篷布兜雪,有负责装的,有负责抬的,就这样从中午开始,一直干到晚上11点,大伙连口饭都没吃。
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给我们送来了热腾腾的汤圆,大家都饿坏了,一个个像狼狗似的,滴答着口涎。
狼吞虎咽一番后,我们研究了一下形势,觉得照这样干下去,两天肯定清不完。大家要发扬连续作战精神,晚上加班赶工。
老纪这时发话了,说分两组,轮流干,他领第一组先上。
我说我也上第一组,李爱国带领第二组迅速组织休息,我们干到凌晨三点换他们。
说休息,哪有地方,同志们就在教室的课桌上睡下了。
我和纪大海带第一组挑灯夜战,大概到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库房房顶上发出咔咔咔的响声,站在墙根底下的我没注意,以为是白天雪化了,晚上水结冰的声音。
就在这时,库房的墙突然向我倒了过来,我顿时吓呆了,加上困倦,反应很迟钝,傻呵呵的不知所措。
电光火石间,老纪一个飞扑把我推了出去,“轰”的一声,高墙在我身后拍了下来。
我万幸逃过一劫,可老纪却被高墙砸住了小腿,他疼的啊——的一声,撕心裂肺。
我们赶紧把他送医院,诊断为右腿小腿骨折、脚脚踝粉碎性骨折。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纪,这个之前还谁也不服谁的刺头兵,为了保护我,自己砸伤了腿,我泪如泉涌,说,老纪,我欠你一条命啊。
老纪看了看我,嘴一咧,说,先回去带大家把雪清完,我没事。现在没有我在场了,一切要靠你自己顶了。
我点点头,转身回到学校,跟校方把库房做了加固处理后,带着大家继续奋战。
最后,我们提前了半天时间完成任务,领导非常满意。我向组织申请,给老纪记了三等功,我们排因为任务完成出色,师里给予了集体嘉奖。
大概四个月后,老纪伤愈出院,我去接的他,回来连长给他接风,酒桌上老纪对我说,那天你一拳把我削个乌眼青(彼时尚未禁酒令),我就觉得你这个戴眼镜的有点意思。说完,嘿嘿地笑。
我满怀愧疚,一杯接一杯敬,不停的说,这辈子欠你一命。老纪说,别总放心上,换你你也会做。
那以后,我俩一起执行无数次任务,每次都提前完成获表彰。因为我俩作风生性果敢,师里送我们一个“荣誉称号”:雪山飞狐。
三、
昨天微信里我没说话,老纪给我留了言:兄弟啊,还想以前的事呐,过去就算了,现在我的腿不用跑5公里了,踩油门一点不影响。
看着留言,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老纪因为腿伤,中士期满就退伍了,带着不能精忠报国的遗憾复员。
临走那天,天空下起了雪花,我没敢去送他,怕控制不住泪腺,我托人把他那条骚骚的粉毛巾带给他,听他们说,老纪看着粉毛巾,用它擦了擦鼻子,说了一句,糟贱了我这定情之物,回家怎么跟她解释。反手背起背囊踏上了返乡的列车。
仗义多为屠狗辈。古有莫逆之交,君子之交,我和老纪,是屠狗之交。没什么城府,没什么言辞,一辈子忘不了,有事时,随时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