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船

(一)

    写自传、开巡演、签约DG、重组The Police……2003年Sacred Love发行后的十年间,Sting唯一没做的事大概就是发原创专辑了,这位多产的歌手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遇到了创作瓶颈。回望他三十多年的音乐生涯,像是一气呵成的乐章,而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内在,就能得以确信其间还是有过休止。类似的创作瓶颈期他早年也经历过,过后推出的是纪念亡父的The Soul Cages。那张晦涩的专辑充斥着岛屿、船坞与波涛汹涌的大海,却意外地叫好又叫座。但如今这段将近十年不写新歌的时期是否太过漫长,让人无法不怀疑他的灵感难道已随着岁月老去?

    于是这张据说是The Soul Cages翻版的The Last Ship,就颇有些十年一剑的意味了。不过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个人专辑,而是一部百老汇同名剧目的歌集。也许整个世界只是场演出,人们把感情搬上舞台,只为证明那些林林总总的事物并非总处于谵妄状态。“有回我以自己在船厂附近生活的童年为蓝本构思了一些人物,然后这些歌就自然而然地写了出来,”Sting说,用他一贯略显自负的腔调,“为别人写歌比写自己要轻松得多,我只需要做一个故事的讲述者,讲一个有关产业空洞化的寓言。”故事发生在多雨阴凉的北英格兰。当主人公时隔十四年重返故乡,他愕然发现,承载着童年记忆的船厂面临停业,而心爱的人也将要嫁为人妇——多年弥散在歌者脑海中的零星片段,便被如此精心地雕琢抛光,成了能被轻巧道来的“别人的故事”。专辑封面上,他蓝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你,仿佛能洞见你的内心;他穿紧身的衣服,身材和色调都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但他的面容已镂刻风霜,发际线又后移了不少:要知道,这个用乡音讲故事的人已经62岁了。时间的流逝终究无法回避。

    他讲别人的故事,避而不谈自己,可又何尝不是在讲自己。

    我不能确定,The Last Ship可能只是Sting的又一份个人记录,音乐剧仅仅是个更具可视性和表现力的载体而已。他在泰恩河北岸长大,祖父是造船工人,邻居亦然;他日复一日地看着街区尽头的船厂造出巨大的船只,海天间缓缓升起一挂庞大铁幕,遮天蔽日。为了谋生,这里的人大都从事造船或煤矿行业。然而上世纪七十年代,随着传统工业的消亡,纽卡斯尔,这座英国东北部以煤炭船舶为生的工业城市日渐萧条;到了八十年代,生活领域的局限,物质资源的贫乏,原住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资本消失殆尽。至于Sting,他拥有的诸多不安分特质:年轻、机警、敏感……使他意识到,这是一片终究不属于自己的疆土。他选择从事教育后又投身音乐。作为见证了家乡命运的幸存者,他一直心存因逃离而生发的愧疚。

    于是在The Last Ship里,无论是思乡还是忏悔的情绪都很符合对那个没落工业时代的想象。

    (二)

    And Yet归航者在清晨薄雾中所见的苍茫海景,早在All This Time里就有过阴郁无比的描摹。海鸟的尖啸声铺天盖地,此刻他身处它们之间凝视远海,直至海浪所及的尽头。晚上他独自待在涛声弥漫的甲板上,北天星座撒下的细碎光芒勾起他的内疚与思念,这已然成了他的例行习惯。

    钢琴师兼制作人Rob Mathes的手指拥簇着Practical Arrangement的音符摸索前行,老男人爱上年轻女子的俗套情节经由Sting深情的演唱,恳切的执着被娓娓道来。琐碎庸常的生活之镜尚待用时间细细打磨,朴素无华的承诺彻夜不灭,就像头顶上不眠的月光。那词句可真是情诗的极致,甚少动情的女主终于也被感动,她在20首歌的版本中做出了回应,虽然略带妥协意味。

    在这样一张讲述“别人的故事”的专辑中,Sting依然为自己的父亲献上了两首挽歌:Dead Man's Boots和Language of Birds。他在记忆中竭力寻找父亲送给自己靴子的情景,但并未将父亲希望他成为海员的嘱托真正放在心上。“死人的靴子”,不若通常悲歌的悱恻,他近乎愤怒的唱腔发泄着对父亲、对走既定人生路的不满。两年内双亲相继过世,他却无法哀恸。与父母的关系总会激起他短暂的反胃以及长时间的失语。他远走南美,独自承受着回忆的啮咬,所写所咏,尽印下心中的每个音符每个小节每段乐章。

    灵魂岛屿与囚笼,是Sting一直沉迷的情节,源自英国的一个古老传说:一个半人半鱼的海怪将无数灵魂囚禁深海,勇士们需以与之同饮的方式来求得那些灵魂的自由。但若不胜酒力,将会被关进用海虾制成的巨大囚笼,永世不得释放。槛中的鸟儿敏感,囚笼一开便飞向灵魂之岛。然而没人能听懂鸟类的语言,这就像他与父亲间的沟通障碍。他不想像父亲那样终生守在故土,他所追求的是囚笼外的世界。而父亲显然不愿与他分享惨淡的余生,或者只是觉得从事音乐是空谈,殊不知这给“离经叛道”的他的伤口会伴随他疼痛一生。

    他偏爱矛盾的笔触。I Love Her But She Loves Someone Else,那年在柏林的交响音乐会上,他这样诠释过When We Dance所蕴含的温和渴望。如今他却以此为题,假借旁白者之口在镜前喟叹“The ghost of his father long dead all these years?”这个将痛苦隐藏得很深的灵魂,上一次这样的独白还得追溯到The Wild Wild Sea:

    And underneath the sailor's hat

    I saw my father's face...

    When the bridge to heaven is broken

    And you're lost on the wild wild sea

    自命不凡的Sting从不避讳标榜他的文学功底,这点丝毫没有因为年岁的增长而减退。而与The Soul Cages不同的是,此番他无意取悦流行乐界――这倒和四年前的那张If On A Winter's Night...异曲同工――流行音乐在他看来光鲜浮躁得如此不可容忍。他找来家乡的音乐家,他们共同呼吸过英国北部的清冷空气,和鸣也有着相同的频率。诺森伯兰管每一吹鸣的音符和簧风琴每一演奏的音阶,为整张专辑定下了北英格兰民谣和凯尔特音乐的基调。就像海边涨落不时漫掩礁石的潮水,虽没有波涛汹涌的激昂,但仍然有种安静的力量在悄然渗透。在这里,他找到了他所热爱的音乐的起源。

    故事讲到一半,情绪陡然热烈了起来。曾与Sting合唱过Water of Tyne的Jimmy Nail如今已两鬓染霜,他吆喝着“What Have We Got?” 合唱团用踢踢踏踏的跺脚声回应:“We’ve got nowt else!” 船厂一片劳作景象。相似题材的Ballad of The Great Eastern,听见悠远的长音从港口的宁静海水里跃出,但若去除了伴奏的喧嚷,剥出悲剧本质,这无疑是全专辑中色调最为阴暗的一曲。船工的悲惨命运、工业时代的悲剧意味全都蕴含于其中了。船底微微一沉,小提琴应悲剧性的命运发出冰冷滞重的乐音,空气凝固在他锈蚀的声音里。目光移到作曲一栏,赫然列着几乎所有乐手的名字;而能想到把Isambard Brunel跟Hell押韵到一块去的人,恐怕也只有Sting了吧。

    女民谣歌手清亮地唱诵一曲So To Speak,令人不由地将已知的音乐剧情代入。剧中父亲的生命之火已燃到了尽头,船厂面临倒闭,工人们为了尊严造出最后的船。这几乎是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做法。错愕的乐队先是吉他和风琴缓过神来,低缓地奏出一串涟漪,音量由弱至强。随之响起的歌声是苍老的,是厚重的,从高亢甚至愤怒跌落:

    Oh, the roar of the chains and the cracking of timbers

    The noise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in your ears

    As a mountain of steel makes its way to the sea

    And the last ship sails

    标题曲重奏,却摆脱了之前浓郁的宗教色彩,而铁链轰鸣、木材断裂的声响依然回荡在世界尽头,最后一艘驶向灵魂之岛的船在铁幕下艰难起航。12首歌浑然天成。爱与死、曾经的反感和如今的忏悔,勾勒出一段耐人寻味的尾音。

    ——我试图用最原始的聆听和有限的资料,在音乐剧尚未公演时勉强感知他用声音描绘的图景。无奈只能停留在肤浅的表象。印象中,之前他从未有过如此,用一整张专辑刻意宣泄这样过分浓烈的个人情感。

    (三)

    四年前If On A Winter's Night...发行时,我一度无法接受他风格的转变,这还是那个Sting么?而结果是那张专辑陪伴我度过了整个冬天。四年后一脉相承的The Last Ship缓缓驶来,没有太多诧异,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在回归路上越走越远的佐证,他已经走到了喧嚣之后尘埃落定、复归初始的那份宁静。

    或许是天意。1983年,The Police发行了奠定乐队在摇滚史上永恒地位的Synchronicity,至今仍能在黑白影像中看到弹着低音提琴唱Every Breath You Take的Sting,英气勃发;1993年,Sting交出了单飞后最成功的答卷Ten Summoner's Tales,而比格莱美的光环更不朽的,莫过于那首催人泪下的片尾曲,令人心有戚戚;2003年,功成名就的Sting以The Police的名义顺理成章入选摇滚名人堂,顺便还略带玩票性质地发了张电音和世界音乐杂糅的Sacred Love;今年年初,格莱美的颁奖礼上,Sting与Bruno Mars、Rihanna以及Bob Marley的两个儿子同台向雷鬼教父Marley致敬的演出无疑成为当晚的亮点。无论是Mars与身后乐队滑稽的跳跃和互动,还是Rihanna异常精致的装束和演唱,都将会给人的音乐记忆留下别样的深刻印记。然而那个抱着贝斯竭力歌唱、年龄足以做前两者父亲的老人,才是舞台上真正的灵魂。那极具辨识度的声线,似乎并没有因岁月的摧残改变太多,哪怕日历已翻到The Police解散近三十载的2013年。

    泪流满面。曾经并不特别在意他这些年向民谣古典的投诚,因为对于Sting,我喜欢的是他摇滚的姿态。但是那一刻忽然觉得他的每一步尝试与改变都意味着那么多,那么多。能够跨越流行与传统鸿沟的音乐家实在令人敬佩,但让他突破创作缺口游走在各种风格之间的并非他的卓越唱功,而是来自他对音乐最精准的体察和感悟,似乎一切都能被他拿捏自如。从此记住的不再仅是摇滚的八九十年代。你知道,其实音乐跟人一样,是有指纹的,无论包着怎样的外壳,无论听者喜欢与否,都带着永不磨灭、不可复刻的专属印记。翻开The Last Ship内页蓝色调的船厂图片,我的视线落在了CD盘面上:上面绘有一条红色小船,羽毛似的,仿佛一阵海风吹过就会倏然飘回港湾,收拢起纹理模糊的旧帆,浮沉这等待的十年――没有新作却依旧动人的传奇十年。

    记不清从哪儿看来的一句话:人的一生就像行船,出发、靠岸,虽然岸在变,但船是不变的。他驾船远行,多年消失无迹;而蓦然回头却发现,他的心依然停留在出发的港口,已守望至今。


2013年9月26日写于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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