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学者,你就出人头地了。”
冬蚕向来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他快要死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冬蚕读了数不尽的历史书,这是预备学者和学者在此世上的殊荣。他读过“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读过“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读过“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历史上无数人物的死亡在一页页之间匆匆闪过,他们留下的只是事迹,但总是引人深思,耐人寻味。但是,这一页页纸间,缺少能让他勇敢面对死亡的力量。
他惧怕死。正如世人惧怕黑暗一样。
冬蚕合上了历史书,将头埋进了科学与生物。同为预备学者的人认为他疯了,是在透支生命以换取荣华富贵。只有他知道,自己去做这一切,是在与时间赛跑。整整两年,每天他怀着惶恐的心情入梦,醒来却又是望不到头的征程。
直到,他找到了忍冬草。
“有一奇草生于龙潭之郊。叶莹蓝色,根细。此草冬荣夏枯,虽枯荣周转,以其根不朽,故曰忍冬。”
忍冬草的根,奇迹般地封冻住了他体内的病魔。但代价却是,他不能像往常那样,在午后的阳光中漫步,尽情地吸收光和热。人生,仿佛进入了冬季。蜗居在黑龙潭边的他渐渐意识到,虽然自己没死,但自己换来的却是一场无休止的冬眠。同为预备学者的人忘却了他的存在,亲友和知己断绝了来往,唯有他的书,常伴在他左右。
“所以,你不会感到孤独吗?”
“事实上,会的。”冬蚕露出微笑,“但自从你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你觉得呢,灼日?”
灼日低下头,默不做声。冬蚕转身面向书橱,衣摆飘飞,一袭藏青色风衣衬出他清瘦挺拔的身躯。他缓缓地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轻轻地翻开,从中取出一片透明的细叶,叶脉仍呈现出水晶般的蓝。“你这几日来到敝庐,我想,是为了这个吧。”
“不只是。还有…还有你。”
“我?”冬蚕又笑了。“今日伟大的救世主登门拜访,莫非,是想请我出山?”
“不要对我这么客气,都是熟人了。”灼日放松语调,抬起头来,与冬蚕四目相对。“我今天来,想和你做个交易。这个交易的后果不可预计,所以,我会给你考虑的时间。交易的内容是……所有的忍冬草,换这世界重生的机会。”
冬蚕不断地揣度这句话的分量。“莫非,你想用忍冬草……”
“是的,封印。只有这样才能镇住这世界苦厄的来源——黑影之主。”灼日冷静地望着他。
冬蚕犹豫了。他知道灼日救世主的身份,他也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忍冬草的补给,生命的延续将不复存在。况且封印的计划他无从求证,风险太大。对于他和灼日来说,这样草率的交易是很危险的。为什么?除非……除非这并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我知道这是个很艰难的决定。”灼日缓缓起身。冬蚕魂不守舍地跟在她后面,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灼日打开门,突然回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冬蚕,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去选择,相信此时此刻唯一陪伴着你的人吗?”
他抬起头,脑海里混乱的思绪全部炸得粉碎。他久久地望着灼日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平日里不常做梦,但这几日,仿佛被恶灵附身一般,他梦到一幅幅骇人的场景:正在枯萎的忍冬草的嫩叶,黑龙潭里翻起的墨色的巨浪,以及…灼日睁开着的却又毫无生气的双眼。他常常被惊醒,冷汗直流。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四周又是一样的寂静,月光被柔和的云雾轻拢,映进窗内,仿佛昭示着一切还未发生。“一定是我这几日思劳过度导致的。”他尽量不去想灼日提出的交易。
事实上,他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你要再等等,你要活下去,你不能死。
他无法摒弃这个声音。
因此,当他再次见到灼日的时候,他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对她说:“抱歉,我不认为这是明智的交易……”他察觉到灼日脸上有一瞬而过的失望与难过。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对于你和我的命运而言是十分危险的……”
“谢谢你的关心。”灼日低下头不去看他。“我会尊重你的选择的。”
他的内心感到一阵不安的愧疚,期待着灼日在说些什么,她却许久没有开口。
终于,灼日从身上掏出几本书,递给他。“谢谢你的书,让我懂得了很多。”他接过书仔细地端详。“历史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你能从中汲取到神秘的力量,”灼日忽然说,“冬蚕,你跟我说你了解很多。你信孔子吗?你信孟子吗?你信那些远赴边塞马革裹尸的将士们吗?历史上舍生取义的人太多了。冬蚕,我希望你……”她忽然不说了,扭过头去,起身离开了房间。
你相信孔子吗?朝闻道,夕死可矣。
然而,冬蚕最终没有选择相信灼日。这一切,风险太高,代价太大。况且,他还没有给父母和世人一个交代。他还没有准备好去死。
可是,过了几周,他就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了。
忍冬草正在凋零。
他首先发现黑龙潭的水温正逐渐地升高,随之而来的是近岸的忍冬草的枯萎。一开始,他认为这是正常的周期性现象,可当枯萎的范围逐步扩大时,他感到一丝绝望。黑龙潭的低温保障了忍冬草的生存,而现在,这种保障正因某种不可逆的原因慢慢消失。仿佛在某个角落,死神正露出狡黠的微笑。冬蚕再次感觉到了时间的压力,他这才意识到过去自己的麻木,认为自己进入“冬眠”后就可以一直逃避下去。正如冬眠的动物无法忍受凛冽的倒春寒一般,他要是再不做点什么,他的生命就要在冬眠中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默默消失,还是舍生取义?
最终,他决定去找灼日。
“你来晚了。”
灼日面色憔悴,双目暗淡了许多。四下里很凌乱,桌子上堆着包扎伤口的纱布。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输了。”
“可…可是…”他掏出一支细瓶,“你要的忍冬草,我已经拿来了。”
灼日凄凉地笑了笑。“有什么意义呢?我应该早些意识到的,黑影之主吞噬了我的火焰,忍冬草,已经镇不住它了。冬蚕,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天真,太冲动了……”他沉默不语,心如刀绞。怎么能不是我的错呢?要不是自己的犹豫,一切,或许已经解决了。
他突然开始恨自己,自己读了半辈子书,却发现正离书中那些心怀大义的圣贤们越来越远。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而成仁,他做不到。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曾找到忍冬草。在数不清的岁月前草草迎来生命的终结,或许才是一个懦夫的命。
“冬蚕,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灼日的眼神忽然变得冷峻。
彷徨在思绪中,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把忍冬草给我。”
冬蚕缓缓地把瓶子放到桌上,灼日却一把将瓶子抢过去。“对不起……”她小声地说。
“不要!!”冬蚕瞬间清醒过来,想要抢下瓶子,可灼日早已将忍冬草的精华一饮而尽。
“你应该知道,这世界上向来只能存在一个救世主。后浪推前浪,这就是我们的命……”灼日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了,仿佛是体内的火焰正和忍冬草的极寒搏斗。“我走了……这个世界才能迎来下一个救世主,也才有被拯救的机会。”冬蚕将她抱到床上,感到灼日的身体正慢慢变凉。“谢谢你,冬蚕。把我留在这里就行。再见……”灼日露出最后一抹微笑,双目渐渐失去生气。
太多的情感一齐涌上来,他立在床边,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仿佛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了,路也走到了尽头。推开门,屋内的昏暗竟使他不太适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如以往那样惧怕光热了,忍冬草的余威正在散去。“这一切,究竟是福是祸呢?”他问自己,但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瞥见桌上灼日送回的书,随意地打开翻了翻。尽管他允许灼日可以圈点勾画,但整卷书仍十分整洁,如新的一样。他不由得佩服灼日的阅读能力。忽然,他止住了翻书的手,目光死死地盯住书的尾页。那一页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字。
是她写的。
“冬蚕,感谢你的书,让我对这个世界的过去和现在有了更深的了解。
“我难免感叹,能读到这样的文字是我的幸运。这个名为‘历史’的东西把一切的道理都讲的很明白。我也发现,原来历史上也有很多同我一样的人,他们肩负起了时代的责任,他们义无反顾地去拯救世界与百姓,他们也同样被称为救世主。他们的伟大超乎了我的想象,从这一刻起,我便时刻在问自己:我怎样,才能和他们一样?
“我想,也许是为了目标不断奋斗,即使目标遥不可及,即使,要牺牲生命。冬蚕,你懂吗?
“但是,不知你是否也有体会,总有一些事情,书中讲不明白。
“人之间的情感究竟是怎样的?文字终究只是文字,一切所谓的能从文字中读出的情感都需要有现实生活的经历来引发。我发现,有缘能来到这个世界,有缘能遇见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去培养情感。历史上感人至深的亲情、友情、爱情,也许在我的生命里,我不都能感同身受。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但你给了我能给的一切。冬蚕,当我想要责备你却无从开口,想要忘却你的一言一行却无法将其挥去的时候,我体会到了人之间的情感带来的别样的感受。我曾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向往归隐山林,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生命,不都应该璀璨如火吗?但,也许,他们是在追求情感引领的生活,而非以目标与大义而驱动。
“一切似乎都明白了,但我却十分的失望。我不能去让情感引领我的生活,只有我才是救世主。我真希望,如果再有一个机会,我会选择和你一起,忘掉最终的目的,追寻生命最平凡的感动。
他发觉自己在流泪,紧紧捏住书页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这不过是一场梦。自己醒来,曾经的迷惘与忏悔早已变得陌生。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自责也罢,决心也罢,大义也罢,不过是建立在与灼日之间的情感之上的楼阁。情感一断,人心也就迷失了方向。
两日后,他半夜惊醒,窗外的夜空被点亮如白昼。南城早已陷入火海,将遥远的天际线染成橘红;风呼啸着,夹杂着厉鬼的哀嚎。“黑影之主吞噬了火焰……”他喃喃自语,“灼日,这不是你的错,在火中安息吧。”他缓缓起身,踱步到黑龙潭边,月亮被云遮着,四周很阴暗,他却感到了滚滚的热浪。俯下身去,他抚摸着不堪重负的早已枯黄的忍冬草的嫩叶。“我很快就能去见你了。”他抬头望向月亮的那一片模糊的光晕。
又是两日后的下午,他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整理书籍。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敲门声。他心头一紧。“怎么可能……”他自嘲式地笑了笑。
“冬蚕?”
仿佛被惊雷击中,他手中的书落到了地板上。“怎么可能?!”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前,伸手开门的那一刹那,手却停住了。他得确定这不是梦。会是她吗?灼日饮下了致死剂量的忍冬草,她的居所又必定已经在大火中焚毁……
门被推开了,灼日站在门前,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露出了疲惫的微笑。
“也许,你应该感谢那场火,那场火用热驱散了忍冬草的寒气,救活了你。”
“也许吧。我更愿意相信是上天又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冬蚕握住灼日的双手,与她四目相对,眼神接触的一刹那,彼此便心意相通。
“但是,只有我们的力量,恐怕是不够的。”
“那我们就多找几个人。”灼日坚定地说,“这几时我在这世间走了下来,我也观察到,结识了不少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和他们一样,在这世上,即使经历了痛苦,也依然深爱着这世界。正因如此,我们会为了这个世界,真正献出一切。”
冬蚕笑了。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开始,所有的疑虑、不安、与彷徨一扫而空,自己真正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他回想起著明忍冬草那一页下有一行小字,那是他从来不曾注意过的:
“伤春水止,忍冬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