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恩仇录
1
微信通讯录图标旁又出现一个鲜红的“1”，提示“你有一个新朋友”，谭岚满怀期待地点开，下面标注“我是张三”。看这阵势，谭岚的兴致被一扫而空。她撇撇嘴，悻悻地点开他的朋友圈。果然，最新的一条是几张色彩鲜明的图片，并配文“新百伦574，不需要解释，喜欢的私聊！”
张三是她多年未联系过的高中同学，男性，关系仅止步于认识说过话互加QQ。久别重逢的戏码在朋友圈上演，多半就只会和“代购”、“微商”挂钩，男的绝对是鞋，没跑儿，女人嘛，就不一而足了。从面膜水果，到香烟名表，要是有门路，她们敢把航空母舰发上来。
谭岚知道，过不了几天，张三就会残忍屠杀流量大军中的一员。他会铺天盖地地晒效果图、实拍图、价格对比，乃至用户反馈，就像她当初做的那样。是啊，她也做这些，才会抱着推己及人的心态，不去屏蔽他们。反正她每月都会参加许多送流量的活动，每月剩余流量比用掉的还多。
现在，她赌气似地点开朋友圈，粘贴上从上线朋友圈复制来的图片，并配文“xx面膜，新品上市，给你的肌肤深层补水”然后是一长串让人眼花缭乱的专业数据。点了发送，她才把胸口那口气呼出。可心头的痒仍止不住，又把自己代购的韩国化妆品最新信息发了一条。往下一拉，她发现已经在朋友圈霸了屏，可心里还是空空落落的，就把还没来得及更新的减肥药、电话卡、泰国榴莲等信息都更新一遍，拇指往下滑几下，出现的都是自己的头像，才满意地笑出声来。心情大好，四十五度仰角自拍，再用美颜相机修了半小时，才贴到了最新的一条朋友圈中。心情大好发福利，众屌丝拿去撸，这是她的内心独白。
面膜化妆品还没什么动静，倒是刚放上去两秒的自拍照有人在下面点赞，一定是池鑫，她没说过几次话的高中同学，她已经习惯每张她的自拍下面他都是第一个点赞。谭岚在一开始还怀疑过他的心意，发现其他女同学的照片他也会点赞后也就释然了。现在人都这样，能用朋友圈相互回复的天翻地覆，也羞于直接点开对话框。
她又刷新一次，刷出池鑫的朋友圈——“你没烟瘾，说不定有分享癖，不善饮酒，保不准有狂想症，不会沉迷游戏，也可能贪恋更远的世界，我们都靠欲望生存，兜兜转转，来来去去，才给眼前身后染上缕缕异色。”
她挠挠头，感觉不太明白什么意思，心中却一动，没太多想手就在那个心形按钮上按了下去，算是投桃报李。随后她的注意力就被微信“叮”的一声吸引过去，她有预感，这是个大客户。
这次她的预感竟然成真了！张三在加上她半个小时后就要了她新发布的大部分产品，各种类加起来，营业额直接奔着五位数去。她大概算了算，这单一完成，她的小金库又能大大地充实一把。毕竟从前都是一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号跟她要货，需求量小不说还特啰嗦，捆一捆都不一定能跟这单比。张三没多话豪爽地先付了钱，极大程度地表示了对她的信任，这点让她尤其欣赏，越看张三越顺眼，越发觉得张三和她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兄弟。
张三留下一个收货地址就没再多说话，看着有些眼熟，可她沉浸在“做成大单”的狂喜中不能自拔，实在是没办法想起在哪见过。她颤抖着手给聊天记录和转账信息截了屏，发出今天最兴奋的一条朋友圈，她要让那些整天嫌弃她发各种产品的人看看她的实力！她写的是“大单！大单！老公明天去吃大餐啦！”并艾特提醒她男朋友陈努看。
她锁上屏，对着暗掉的手机屏理理刘海，安抚一下狂跳不止的心脏，起身去洗澡。
可等她洗澡回来，她却发现她的朋友圈已经翻了天。池鑫照常首赞，可也淹没在铺天盖地点赞的名字中。朋友评论“求带，我也要去！”、“哇富婆求包养！”、“牛b，带我也做啊”，有的直接发了一堆“色”的表情上去。可陈努的一条“操，你有病吧！”一下子就把她的心击得粉碎。她闭上眼，心说又来了，闺蜜在下面对陈努评论“怎么回事？”，她也置之不理。
怎么回事？她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已经不记得这是多少次了，陈努莫名奇妙地骂她对她发脾气，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在微信上追问，保准又是大吵一架，但又怎么都得不出原因。她真的不愿意再做无谓的努力，关掉手机，满身疲惫地躺在床上。柔软的床垫好像生出牙齿，撕咬着她背上的肌肉。
她觉得委屈。从高中开始和陈努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他脾气差，可怎么都没想到会变本加厉到今天这个程度。现在的他真像条疯狗。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她抹干眼泪，接着跟自己说话：“我做微商不都是为了和他生活地更好一点，减轻一点负担，少受一点物质的约束么？他凭什么这么不识好歹？要不是为这点钱谁愿意什么都卖整天忍受别人古怪的眼光？”可我就是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就是离不开你。这句话在她心里响起，没从嘴里往外漏。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口被眼泪堵住，怎么都睡不着。她隐约明白，这一晚又报销了。
2
陈努很愤怒，今天一天都很愤怒,他女朋友谭岚的一条朋友圈则让他愤怒到极点。
今天早上他刷牙的时候，点进了昨天刚通过验证失联多年的小学同学的朋友圈。最上面的九张图片是一男一女簇拥在一起，摆着各种姿势，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一股婚庆味儿。他一看就明白，这么多年都没联系过却偏偏要结婚了把我加上，不就是想多收点礼金么？真没见过这种人，呸，下面还那么多人点赞评论？脑子都坏了吧！小时候拖两管鼻涕，现在女朋友这么漂亮，老天真是瞎眼!
他恨恨地想着，手上狠狠地用力，牙龈出血弄得满嘴血沫。漱口水被他含着怒气喷出，在镜子上散落得星星点点，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沾满血点扭曲的脸，用力把牙刷摔回杯子。
去上班的公交车上，他在拥挤和汗臭中，看着窗外不时超过他这辆车的奔驰宝马，心中愤愤不平。要不是当初没架住谭岚的软磨硬泡，留在这座小城市，而是按自己的计划出了国，说不定早就前途无量飞黄腾达，没准现在开的都是兰博基尼，哪还用整天在这人堆里钻来钻去？
他越想越气，恨不得一拳捶穿玻璃去把那些碍眼的车砸扁。他抽出手机，点开朋友圈想转移转移注意力。没成想却刷出李四的最新朋友圈。李四说：“昨天喝得断片了，多谢各位捧场，新婚快乐！”下面的配图是满脸酡红醺醺然的李四搂着新娘子索吻，脖子伸得老长，身后一群陌生的面孔欢呼雀跃。
这就让他不高兴了。因为李四并没通知他这事，他也没从其他人那得到这个消息。想当初李四和他在高中时可是好兄弟，俩人住一寝室，一起抽烟，一起喝酒，一起挨老师训，一起追隔壁班的姑娘。就快穿一条裤子的关系，这才过去几年，结婚都不用叫他？要是说不想大操大办，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叫了就是没他？人怎么能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关键是，这货还有脸发朋友圈？考虑过自己看到的感受么？
这下他是真想砸玻璃。手已经抬起来了，却戳到站在后面的老大妈。老大妈人老脾气还在，当着全车人就劈头盖脸一顿骂，他看是老人家也不好还嘴，刚好车停了，就忙挤开人群，在看耍猴的目光中奔下车去。可下车一看，离公司还有五站路，却只剩下十分钟了，再等下一班车肯定来不及，只好脱下西装，撒丫子就跑。
推开公司的门，同事们都露出兔死狐悲的眼神，他懂这种眼神的含义。尽管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闭住呼吸，缓缓转头。果然，门旁是经理拉到地板的臭脸。
“陈努，五分钟，你这月奖金，别想了。”经理一脸云淡风轻，陈努知道，他的口袋也云淡风轻了。而经理进他办公室之前，停住脚步皱着眉头跟他说：“陈努，跑得这么狼狈你累不说还丢公司的人，你要是怕迟到就少刷会儿那什么朋友圈，早睡早起比什么都强。”陈努诺诺应是，心里却有团火在烧，烧得他血脉灼痛，呼吸急促。你连朋友圈都不知道是什么就来批评我？你知道我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整天摆张臭脸给谁看？真是够了！
中午休息吃饭时，陈努下楼买鸭肉卷饼。老板娘对他有印象，跟他热情地寒暄。气氛一直都很融洽，直到老板娘告诉他拍照发朋友圈可以多给他加两片肉。听了这话，他嘴角抽搐几下，塞过钱夺过饼，一句话都没说掉头就走。朋友圈朋友圈，怎么满世界人都离不开朋友圈？就算到了自媒体的时代，对一个社交软件这么依赖真有必要么？再说了，明明是展示表达自己的空间，为什么要偏当成工具，进行滥用？朋友圈就该高贵冷艳地使用啊！
晚上看电视进广告的时候，张三加了他的微信。又是久未谋面的高中同学，一定又是卖鞋的。果然，他里朋友圈花花绿绿的新百伦晃花了他的眼，忙锁了屏，把目光转回电视屏幕。
他对这种行为不怎么感冒。他一定会像那个蠢女人谭岚一样，整天在朋友圈发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一天到晚没个停歇，她都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屏蔽了她？连他自己都几次屏蔽掉她，和她在一起时又被她改了回来。别人还能杀杀熟，她卖的却都是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号，谁知道是不是为了面子自己请来自娱自乐的？
广告似乎永无止尽，他只好再次拿起手机。最上面是池鑫的朋友圈，不长的一段话，却让他感触颇深。他心头怒火稍平，用力地按了个赞。“这才是朋友圈的正确用法！”他在心里说。
冗长的广告结束后，电视里就放出制作人员表，他一边咒骂无良电视台一边抄起手机。指南针图标上有个“2”，点开后第一条是谭岚也赞了池鑫的朋友圈，可第二条却让他火冒三丈。谭岚提醒他看的朋友圈是一张聊天记录和转账信息，数目颇丰，可文字是“大单！大单！老公明天去吃大餐啦！”。这什么意思？我们要你做那什么微商的钱才能去吃大餐么，我辛苦赚的钱不够么？还发朋友圈？这不是直接显示你有能耐而我是个废物还要靠你养么？“操，你有病吧！”这句话他不但吼了出来，还写在了给谭岚的回复中。
积郁了一天的怒气在这句话中全部释放出来，他通过两块触摸屏，终于对最亲近的人吼出那句憋了一天的话。关了机的手机被狠狠地摔在沙发，弹得老高，他也恨恨地把自己摔在床上，在脑子里继续吼。
以前他和谭岚刚在一起，十六七岁的年纪，谁都没手机，为了瞒着无处不在的老师和家长，最常用的交流方式是买一个日记本，你写一天，我写一天，爱意就在传递中积累。可自从有了聊天工具，感情隔着屏幕像被无限稀释，流行朋友圈后就更变本加厉。谭岚和他别说打电话，除非有事都不在微信上聊，就在朋友圈来回回复。人也变得更不知足，总嫌什么都不够，贪心膨胀，拼命聚敛。朋友圈让她看到更多东西，却使她日益盲目。可他还是爱她，不忍放弃，只能愤怒。能怪谁？这个时代么？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口有把火在烧，怎么都睡不着。他大概知道，今天晚上又要失眠。
3
池鑫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口酸麻胀痛，各种滋味一齐攻来，胃里的泡面也让他直膈应，怎么都睡不着。他根据经验判断，这又是个不眠夜。
他喜欢谭岚，从高中进班第一眼看到她就开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比她和陈努在一起还要早。他的目光总在谭岚身上久久停驻，可谭岚的眼里只看得到陈努。他自知是矮矬穷，配不上在云端飞翔的女神，可只要能远远地看着她，默默倾注着关心，他觉得也就够了。无论在教室内外，他的耳朵总能接收到她的声音。机缘巧合下有过交谈，就能兴奋一个月。
有次看《阿飞正传》，他哭得稀里哗啦，胖脸上满是泪痕，不是因为张国荣的无脚鸟，而是张学友演的歪仔——“正如你说的，要般配嘛。那车，他坐上去那么帅，我坐上去不知像什么样子，既然这样不如卖掉算了。”荧幕上张学友满脸唏嘘与失落，在黑暗中黯然垂首。人们只记得住张国荣浪荡无羁，孤傲叛逆，谁记得这个卑微的小人物。可他多像他，只能躲在满地沙砾里，卑微地远观阳光灿烂，一阵风吹过，满地都是被揉碎的时光。谭岚和陈努男俊女靓，众人称慕，而他对她的爱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谨小慎微地掩盖好，怕别人嘲笑，更怕给她带来负担。只能关注，不做别的，不打扰是我的温柔，他把这句话深刻在心房。
高中毕业后，他没能和谭岚考上同一所学校，以为和她的联系就此断绝，再也无法守望，却在朋友的介绍下知道了校内网。点进去直接搜索谭岚，看完了她所有的动态，颤抖着手成了她的朋友。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从校内，到QQ空间，到微博，最后到朋友圈，他都默默地关注着她，手机从不离手，社交软件刷得飞起，这些仍无人知晓。他无比感谢这个自媒体的时代，让他隔着一千多公里，无需交流仍能及时得知她的近况。
不止谭岚，陈努的一切社交工具他也都默默关注，每次他们吵架，谭岚发动态来发泄，两相比较，都能把原因推算个大概。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不敢劝，更不敢安慰，总有千言万语，也得默默在肚子里发霉腐烂。
每次谭岚在朋友圈发自拍，他都要在下面点赞，权当做心意的寄托，也是对自己的安慰。可又怕谭岚有所怀疑，就给所有女同学的自拍照逐个点赞，甚至夸赞评论。这么多年了，他被这无声的爱煎熬得疲惫不堪，渴望吸引她的目光，却畏惧于走进她的世界。时不时发出一些内心的感触更像是让她赞叹的手段，尽管他明白她并不会太懂。
比如最新的一段——“你没烟瘾，说不定有分享癖，不善饮酒，保不准有狂想症，不会沉迷游戏，也可能贪恋更远的世界，我们都靠欲望生存，兜兜转转，来来去去，才给眼前身后染上缕缕异色。”不必在黑暗中独自沉默。这是他没有写上去的话。
可她竟然回应了！她竟然在下面按了个赞！哈哈哈哈，他高兴地对着镜子来了几套组合拳，脸上的笑仍收不住。这份狂喜直接把今天早先的怅然感伤冲得了无痕迹。
今天他发了工资，连带着空余时间两份兼职攒下的钱，和手头的一些积蓄，一共小一万，都转给了张三。张三最近在卖新百伦，他俩达成交易，张三去加谭岚的微信，用这笔钱买下她在朋友圈卖的绝大部分东西，而他买张三的鞋，三双。为省钱来买面膜、化妆品、减肥药等等，他已经吃了很久泡面，站在地上两腿直打颤，虚汗一阵阵地出，胃里不时抽痛。
有多久？大概是从谭岚开始在朋友圈卖东西开始吧。一开始他还只是申请几个小号，去向她小额地要货，怕露出马脚，还要故意扯东扯西，挑挑捡捡。后来怕重复得多了，谭岚怀疑又反感也不好明说，就计划着来一笔大单，一下包拢。再用小号或者自己的号明显不合适了，就得找一个她认识但关系并不亲密的人，几番筛选，就选中了张三。
后面看谭岚晒“大单”，他也跟着呵呵傻乐，好像去和谭岚吃大餐的是他一样。其实也所差无多，他给张三的收货地址，正是他现在的地址，虽然在一开始用小号给过谭岚，可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必然不会在意。而且，那个小号已经拉黑了她，想查聊天记录也无处去查。本来可以更谨慎，可他实在等不了了，想想那些东西她亲手摸过就兴奋呢！他怀着这种心情，思索再三点了个赞。
可陈努的评论却像兜头一盆冷水泼来。“操，你有病吧！”他想得头疼欲裂，也还是推不出合理的答案。他终究还是无法忽略她也过得不好的事实。陈努还爱她么？大概吧，可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出现在她视野里。
他躺回床上，心中五味杂陈，陈年旧事又都翻涌不息，手上却还习惯性地刷着朋友圈，看看有没有她的最新回复。他瞥见阴暗角落里有只蟑螂爬过，背后拖着他的影子。
这种感情还要持续多久？他不知道。但清楚的是，只要她还用一天朋友圈，就不会减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