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都市派作者而言,杜鲁门·卡波特实在是不可不读的一位作家。甚至可以说,在现代都市派小说里,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乃是其中最为华彩的一章,这毫不为过。
作为美国「战后一代作家」中的佼佼者,卡波特早早便成为时尚名流圈的风头人物,文学圈内也普遍对他相当认可,可谓两头开花,一时无两。甚至《巴黎评论》对他的访谈(1957)早海明威一年(1958)——虽然这么比没什么意义。
想必任谁都看得出来,新一代的作家已经登上属于他们的历史舞台,一个全然不同于「迷惘的一代」的时代即将开启。第二年,卡波特的代表作《蒂凡尼的早餐》便在这种期待中问世,显然,他也不负众望,拿出了令人心悦诚服的作品。
旋即,好莱坞趁热打铁,由小说改编的同名影片于1961年上映。这部由赫本和乔治·佩帕德主演的商业爱情喜剧大获成功,甚至远远超出了原著应有的影响力。如今说到《蒂凡尼的早餐》,大众首先想起的可能是影片中赫本的经典形象,而往往忘了珠玉在前的原著及其作者——杜鲁门·卡波特。然而在当时,影片选角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卡波特认为赫本根本不具备郝莉身上那种特质,他中意的是玛丽莲·梦露——当然,最后赫本以其自身独有的特质将郝莉的影像永恒地留在了电影史上。
村上曾发问:「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尽可能地忠实于原作,将《蒂凡尼的早餐》再拍一次电影吗?」
不过要我说,难度实在非同小可。且不论1961版《蒂凡尼的早餐》以及赫本饰演的郝莉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单说原著中郝莉的形象,势必引起轩然大波——想想都是可以预料的。
《蒂凡尼的早餐》原本预定刊登在女性杂志《时尚芭莎》上,但最终却被拒绝登载。影片选角亦是几经周折,许多成名女星皆拒绝出演该角色,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郝莉放荡的交际花形象,难免不被认为是「高级娼妓」,并由此将角色跟演员本人划上等号。
放在如今好莱坞的大环境下,围绕影片、角色、演员,恐怕将引发一场比五十多年前更大的风波,甚至于掀起一场风暴。前段时间,闹得纷纷扬扬的《惊奇队长》主角风波便为例证。
想必谁都希望在大银幕上看见与自己想象中一样的郝莉形象——至少不能差得太远。因此,与其翻拍一部「惊奇队长式」的电影,毋宁让读者和影迷倘佯于经典的美好中吧。
回过头想想,改编电影的巨大成功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蒂凡尼的早餐》作为文学经典的地位呢?
我想应该是的。自然,《蒂凡尼的早餐》作为文学经典留下来,主要源自卡波特构筑故事的精巧,独特清晰的文体以及对那一时代纽约风情的描绘。但不得不承认,电影带来的巨大影响力,也起到了一定的推波助澜作用。
这使我想起菲茨杰拉德来。
两人都可说是都市派作家,擅长以大都会作为故事背景,绘声绘色地描摹出那一时代的风貌和生活气息。在题材方面,两人确有共通之处。
不过,出生于新奥尔良的卡波特对南方似乎更有认同感。他几乎不提菲茨杰拉德。他喜欢福克纳、麦卡勒斯、韦尔蒂,早期作品的风格不自觉地受到了他们的影响。早期的卡波特,村上春树形容为「驱使着流丽文体的时尚都市派作家」。
到了《蒂凡尼的早餐》,卡波特将他早期文体中那些炫丽的部分(也可说是冗余)砍得一干二净,片叶不留——还是留下了一点点。
卡波特颇为自信地说:「(自《蒂凡尼的早餐》开始)我有了不同的看待事物的方法,开始使用不同的文体——当然,是在某种程度上,文体的确在那一时刻完成了变化,文体经过修整,变得简朴,得到更好的统御,成为更加清晰的东西。在很多地方,新文体不像以前的那么富有刺激,或者可以说,也不再那么新奇独特了。」
具体来说,在《蒂凡尼的早餐》里,卡波特的文体变得洗练、但更具力度了,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明确地指向预定的目标,叙事精准,节奏明快。但是这丝毫没有削弱小说的可读性,也丝毫没有减弱卡波特文体独有的魅力。
这一点,只消与他的《夏日十字路口》略一对比,便可一清二楚。在《夏日十字路口》里,卡波特式的比喻随处可见,接踵而来,简直就像第五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一样,大量大量的通感,还有随心所欲的意识流。总之,锋芒毕露。
到了《应许的祈祷》这部未完成的长篇里面,卡波特的灵气(有点奇怪的说法,所谓作家的灵气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似乎已然消耗殆尽,满篇充斥着自鸣得意的腔调。这倒是卡波特一贯以之的风格,曾经他采访马龙·白兰度,写了篇犀利的访谈录,让白兰度看后极为震怒。他总是能以极为辛辣的语言,一举击穿所写人物的伪装,直抵本质,这在《蒂凡尼的早餐》中依然时有体现。
《应许的祈祷》在杂志上发表过的几章肆无忌惮地披露了时尚名流圈众多隐私,好些人跟他绝交,卡波特却不以为然,得意地说:「他们指望如何?我是个作家,什么我都拿来作为素材。难道所有那帮人都以为,我与他们为伍仅仅就是为了取悦他们?」
说到这里,不免又要把《了不起的盖茨比》搬出来,与《蒂凡尼的早餐》比较一番。
在叙事角度上,两部小说皆采用第一人称,但讲述他人故事的方式。叙述者「我」跟主角交往的过程中,自发地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维持堪称纯粹的友谊关系。
或许限于篇幅,《蒂凡尼的早餐》的「我」更多的是一个叙述者,卡波特并没有花费太多的笔墨。当然,由于「我」的特质,与郝莉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但他们的交集是在个人层面的,而非社会层面上的,因此共鸣没有让「我」更加深入,而是游离在外。
在「盖茨比」里面,「我」这一角色更为立体丰满。他不仅是故事的叙述者,同时也是参与者。他进退自如,时而参与其中,时而退回原处,他在参与中获得经验,最终得出自己的结论。
比如说,盖茨比曾经把尼克介绍给他的合伙人,甚至准备给他安排个职位,但尼克最后没有接受。在这里,「我」已经实质性地接近了盖茨比的世界,踏上了去往那一世界的台阶,然而「我」退了回来。
就文体而言,《蒂凡尼的早餐》更加现代,更讨人喜欢。而在叙事角度上,窃认为「盖茨比」更胜一筹。总的来说,《蒂凡尼的早餐》固然属于现代经典之列,但恐怕《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完整度更高一点,影响力也更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