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年不详,只知不在唐宋,便是明清。
当是时也,天下九道,八道归京。江浙举子王生,此刻正默然行走于其中一条明黄色的大道上。
时维二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故此,孤身一人离家半月的王生,常常念及读书时,从不离手的暖炉。
往日里,不必刻意安排日程,王生只需鸡鸣之时动身,踏上那条黄色大道,即便路上时有快慢,每每天色将晚,却总能到达下一个渐次布在黄色大道两旁的村镇亦或市集。
但这一日,王生虽一切照旧,在鸡鸣三声之时上路,日悬中天之时在树荫下歇息,可及至日落西山,却只在皎皎月下,看见那黄色大道尽止于一片明净的大湖前。
王生极目远眺,隐约看见那湖心有好些处灯火闪烁,想来定是有人家在那居住。
常言道:春寒料峭。到了将夜之时更是如此。
王生又冷又乏,不由地加快了步子,沿着湖边一路寻过去,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终于在穿出一片树林后,发现了湖边渡口。而那湖边渡口的摆渡人,解开了绳套,正撑着长篙,眼看就要远了去。
扶着书篓,王生在杂物的叮当作响中快步前去,朝那人喊道:“船家!请慢些个,且载小生一程!”
那船家应了声,耍着长篙稳稳在湖中掉过了头,那声“诶”还在新起的波纹之上作浪,全然不似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家。
王生进了船中,坐在蓬下,擦干了额头汗,抬眼方才看见,那渡口上草草书着“满月渡”三个大字。由此问那船把式,道:“老人家,此地便是月湖吗?”
老者披着蓑衣,赤脚立在船头,只见背后挂着的斗笠抖了两抖,便听得一个热络的声音应道:“是啊,此湖名曰月湖,湖中小岛有个月湖镇,小老儿正是那镇中人士。”
王生见那摆渡的并不吝言,便存了玩笑心思,指着蓬边满月,笑道:“天下湖水众多,明月却只此一轮,却不知此湖有何了得,居然敢独占一个月字?”
摆渡人回头,露出一只浑黄的眼珠和满脸干瘪的皮肉,拿眼角余光一瞥王生,不由地言中带了笑,道:“看公子打扮,定是赶那科举的举人老爷吧?”
王生摆摆手,心下十分受用,不由想起去年乡试,考中解元后,县中乡绅挨个上门结交拜访的境况,嘴上却道:“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不过是个十年寒窗的穷酸腐儒罢了。老者若不嫌弃,叫在下王生即可。”
“公子读遍圣贤之书,只是非小老儿托大,即便遍寻天下、阅尽诗书,若此湖不可,可用‘月’字者便几乎更无了。”摆渡老者笑中不由显出几分得意,却就此打住不说,卖了个关子。
“哦?”王生顿生好奇,上身微倾,道:“愿闻其详。”
老者篙拨船动,言语似那水纹波散:“前人有言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谁人尝闻湖亦有圆缺否?而此湖最妙之处,正在于‘月圆湖亦圆,月半湖亦半’,正是‘人走影相随,月湖相依偎’。故此,得名‘月湖’也。”
王生闻言,像是在脸上写了“不可思议”一样,惊疑道:“当真有如此奇事?”
原本王生是不信的,但见那老者一脸信誓旦旦,又顾及自己往日苦读时,读过旁的一些闲书中,广罗天下奇闻异事,自然造物鬼斧神工,于是叹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言及于此,便已信了大半。
着眼再瞧,这月下之湖与湖上玉轮,似乎真有了些许感应之处。天上浮云逐月,云月交缠,影影绰绰间似现了蟾宫仙子,而湖边渡口,亦是俏立着个一袭白衣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招手呼唤船家过去,声音叮叮咚咚,似天上朗月,似山涧流水,沁人心脾。
摆渡人却头也不回,只摆摆手,稳稳将声音送到岸边渡口:“今日时候已晚,船上还载着别人,姑娘且明日早些时候再来吧!”
那女子于是垂下杨柳一般的玉臂,不再言语。
王生于心不忍,出言劝那摆渡的,道:“此刻天色已晚,留那女子一人在这荒郊野外,若无事便罢,若是不幸遇到什么不测,你我良心岂能安宁?老人家,你就行行好,回头载她一程,我出双倍的船钱与你便是了。”
却见船家仍大摇其头,王生再问何故,他才支吾言道:“这月湖乃天下宝地,所孕生灵也自有灵性,所以常有灵异传说,有妖物化作女子形状,迷惑来往行人,抱阴补阳。小老儿半截身子早已入了土,自然不怕,只是公子前程远大,若落入妖物手中,委实可惜。”
王生闻言,哈哈大笑了几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门下于此又有何惧之?若是来了男妖,我有剑斩之,若是妖姬,我便欣然纳之。船家无需多言,去载她便是。”
摆渡人无奈摇头,仍旧允了,把船掉过头,接上了满月渡口的女子。
如此一来一去,时日便更晚了些。
但见那女子俏立船艄,轻纱遮面,娥眉下一双眸子,好似两汪不见底的碧湖,不喜不怒,却能教人或仙或死。
王生不由看得痴了。
女子一欠身,腰身若无骨一般软了下去,道:“小女谢过船家了。”
摆渡人背对她,连忙摆手,道:“姑娘要谢,便谢这位王公子吧。”
女子便朝王生再一欠身:“如此,小楼多谢王公子。”起身时却见王生呆呆瞧着自己,不禁低头,纱下似有两朵云霞飞起。
王生如梦初醒,慌忙回礼,道:“小楼姑娘多礼了。”见那女子低头,更觉羞赧,两人相互别过脑袋,望着船后荡漾的粼粼波光,相互无言。
待王生念及自己独坐舱内,而让女子站在船艄,似乎不妥。胸中似有重锤狂擂,却难开两唇之锁。
彼时层云遮月,累累赘赘地,便有了蒙蒙雨落,泛起满湖涟漪。
王生从舱中起,道:“姑娘请到舱中避雨。”便将小楼拉入舱中,自己撑了伞站在船艄。
小楼拽着王生的衣袖,言辞恳切,道:“公子何不进来一起避雨?”
“舱内狭窄,圣人既言:‘男女授受不亲’,王某又如何能趁风雨而成小人呢。”
王生不肯,二人相持间,只听得“嗤啦”一声,小楼竟拽下了王生的半角衣袖。见王生依旧不为所动,虽恼他书生习气,却也只好道了谢,就此作罢。
风大雨急,王生虽撑着伞,仍不免被四面八方的雨淋到了身上,再流进疲乏的身子,愈加冰寒。王生打着哆嗦,这时艄公顶着斗笠,开嗓唱起一曲长调,逐渐隐没进了风雨里,进到了月湖镇。
船到湖心镇上时,雨将将停住。王生得知镇上虽无客栈,却有个拜月宫的庙宇,便背了书篓,先行离去。
行至庙门口时,半月来的辛苦疲累,便同蓄积在厚重衣服里的雨水一起,混成风寒,将这从未出过远门的游子,击倒在了月宫仙子边上,缭缭烟香长伴,如梦似幻。
懵懵懂懂的,这么一睡,便是十日光阴,无数重梦。
王生在一个下午醒来,发现自己并不在仙子像旁,而是躺在一张木床上。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正盯着他,见他醒了,便朝外边跑去,在院里嚷嚷:“娘,那个书生醒了!”
片刻后,女孩拉着个中年妇人到了近前。那妇人面目黑瘦可恶,人却十分慈和,端着半碗米汤递给王生。随即道:“那夜妮妮她爷爷,见你下船时绵软无力,拴好船后,便去蟾宫庙找你,见你昏倒,就把你带回家调养身子了。你倒是真能睡,一觉居然睡了十日之久。”
王生忙欲起身道谢。十日不曾动弹,甫一踏地,就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若不是那妇人扶着,眼看就要跌跤。
“婶婶恩情,小生永世难忘,”王生深深一揖,“只是此去京师路途遥远,小生已误了十日,还得早日赶路才行。还有劳摆渡老者再送小生一程,他人可在渡口吗?小生也好当面向恩人致谢。”
闻得此言,那妇人却忽然掉起了眼泪。
王生上前扶着那妇人,惊道:“婶婶这是何故?”
妇人擦着眼泪,凄声道:“事情全因那夜随你一起渡湖而来的女子。”
磕磕绊绊,王生总算听明白了这十日间发生的事情。
原来满月那日,自称小楼的女子一下船,便去了月湖镇中心最高的酒楼“揽月斋”。每每天色将晚、月影朦胧,便在楼顶歌台横琴而奏,弹得兴起时,还曾长舒云袖,翩然起舞。只因那琴声、舞姿,都不似人间所有的,是故镇上男人魂儿都被她钩了去,而不知她用了什么妖法,镇上的女子倒是一步也进不得那揽月斋一步。她来了十日,他们便看了十日。前三日里,打渔的不去打渔,种地的不去种地,开店都关张大吉,连那摆渡的老人也是,整日在那揽月斋里,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不言也不语,静待小楼一曲。
“到底是何等地勾魂夺魄!”听到此,王生不由地心惊,道:“那后来呢?”
那妇人闻言,怨气更盛,流泪不止,道:“直到第四日,那狐狸精再次露面,叫那些臭男人白日里继续自己的营生,晚上再去听曲儿。这可更好!打柴的、卖米的、倒油的、贩盐的、销酱的、酿醋的、还有倒腾茶叶的,都恨不能把家都搬空了到那揽月斋里去,白日里得着多少,晚上便挥霍掉多少。最可怜的就是妮妮他爷爷,渡了一辈子人,老了老了,却中了那狐狸精的魔怔,居然掉进湖里淹死了。”
小女孩闻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霎时便像冒不完地水泉一般,止不住地往外涌着眼泪,“娘,你不是说爷爷去找爹爹了吗,怎么就说是死了呢?呜……”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妇人边哭边道:“事到如今,我们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也不好抛头露面,只求公子这一路远行,若是遇上了高僧大德,亦或是法力高强的神道,一定要请他们来月湖,收了这害人的妖精。”
王生想起那夜摆渡老翁的话,却不自觉想起小楼那两汪碧潭,不由心下一颤,疑道:“那女子难道真是妖物吗?”
妇人怨毒地道:“若不是妖物作祟,怎至如此?况且满月那日,有人看见过,那女子在月下露出了半尺长的白毛尾巴!”
王生只得应承下来,安抚道:“即是如此,小生如有幸得遇仙道,必求相助。”说罢,便从包袱里摸出几块儿散碎银子,放在他睡起的床铺上,拿起书篓,悄悄出了院子,留那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出了门便是月湖镇。镇上房屋交错,商铺林立,只是街上行人寥寥,各家闭门不开,好似春风萧杀,都给杀净了一般。
王生依着与满月那日相反的方向走,抬眼便瞧见镇中木楼,略略一数,竟有九层之高,想来必是那妇人说过的揽月斋了。又想起萍水相逢,却同舟共济、共历风雨的白衣女子小楼,难道果真如那妇人所言,是个狐狸精吗?
如此想着,却未注意身前何时出现一个水水灵灵的少女,好似并不在意王生冒失,差点撞到自己,只笑盈盈地瞧着王生,道:“阁下便是那姓王的公子吗?我们家姑娘有请了!”
王生一怔,问道:“敢问你家姑娘是……”
“小楼!”那少女回身一指,正是揽月斋。
天色渐暗。
王生在那九重楼上,凭栏远眺,呆呆望着天边云霞散尽,从另一边儿升起了一弯上弦月。他犹犹豫豫着,想要伸手够一够那云中缓行的望舒,又恐其上真有桂宫,唐突了月中仙子。
半根手指刚出栏杆,感受到一丝月光清寒,却听得身后环佩叮当,小楼在身后轻声道:“劳公子久等了。”
方桌木椅,美酒佳肴,佳人才子,各据半方,二人饮酒作对,诗来词往,不由地互生爱慕。
王生从小家教甚严,今日初次饮酒,只觉玉液琼浆入喉便化作了匹练,轻抚暗摩,横生两颊燥热。再尝那盘中佳肴,登时不辨了甜咸。
小楼双手捧樽,起身道:“公子学养深厚,今次一行,必能金榜题名。”
王生亦起身回礼,举杯笑道:“如此,借姑娘吉言了。”
金樽落桌,小楼圆睁着水漾的杏眼,面上轻纱缓缓落下,朱唇轻启,微吐芳言:“公子可还记得小楼吗?”
而那不胜酒力的文弱书生,却扑通一声,趴在了满桌佳肴美味之中。
鸡鸣三声,王生再起时,只觉一股清香扑鼻,转头便见三千青丝,缠蔓胸怀,由是一惊。起身穿衣就欲下楼,又见小楼独卧香闺,长眠不醒,倘若如此一走了之,似有不妥。便研磨展纸,落下几行蝇头小楷,大意不过说,此次不告而别,实非本意,只是春闱将近,路途尚远,他日若金榜题名,必回得此楼,迎娶姑娘。如此云云。
于是出镇,到了岸边,却见那满湖水此刻竟只剩了半湖。脚踩湿阶下去,有个木头搭建的渡口,也有牌匾,上书“上弦无需渡”,行草各半,气韵非凡。
王生踩在昨日湖泥中,见在湖的那边中断的黄色大道,又由此续上,逶迤向前。又有两座相同的渡口正立道中,分别写着“盈凸渡”和“满月渡”,于是这才真信了那摆渡老人关于月湖所言。
待及日落,天边云霞灿烂,穿出一片金灿灿的竹林,又到了一座新的镇集。
第二日,王生在集上买了马,一路奔波,终于在三月上旬赶赴了京城。
考前几日,王生去文庙拜过后,又去了道观佛寺,祈求神佛庇佑,进士及第。稍后便回客栈歇息,全力备考。
如此几日,会试开考,各地举子纷纷进入贡院。时辰一到,官府封了门,将考题发到。
王生思忖半日,吃过晌午后开始动笔,文思如泉涌一般,倾泻不停。只是日落月升之后,脑海中漂浮的就全成了九层楼上,白衣小楼的一颦一笑,再难落笔,写下一个字来。
于是便在清波荡漾中浅浅睡去。
及至半夜,王生一旁的举子做梦,梦见高中状元后衣锦还乡,发了癔症,打翻了净桶,顿时屎尿横流,还流了几道到王生这边来。等看守们擒住那“状元郎”,撤净了屎尿盆,这边考场早就臭不可闻了。尤其王生,平日多读书而少睹事故,自然无法闻臭如香。最可恨是心口如一,眼见了屎尿一滩,心里便也是屎尿一滩,待第二日一早起来动笔,更是写出了一滩屎尿,糊得之前写的那开头,竟也臭不可闻。
三场试过,王生最后一次踏出贡院门槛时,心中早已没了初时的雄心壮志,腾起的焰火也早就熄灭,只有余烟袅袅,如梦幻泡影,虚幻不实。
不日放榜,果然名落孙山。
王生念及家中老父,求了半生功名,到老却也只是个秀才而已,老来得子,自然全将希望寄予王生身上。可事到如今,又叫王生如何有脸回见古稀老父?
一晃三月,王生盘缠将尽,整个京城也游得了无兴致,只好打道回府。去时仍走原路,可时隔半年再看,人不似原来的人,路也变成了一条灰色的大道。
来时时有限,走的自然快些;去时却随心,走的便慢了。
又过两月,一日下午,王生路遇强人剪径,掳了他的包袱。本来连衣服也是要扯了去的,无奈王生拼死抵抗,为一身破衣服弄出人命来也不值当,那贼人便痛揍王生一通,扭过头,眨眼功夫了无踪影。
及至日落,王生没寻着市镇,却又看见,那条灰色的大道尽止于一片明净的湖泊。
云霞散去时,王生重抵满月渡,却不见有人摆渡,徒留一页扁舟自横之。
撑船划向湖心时,明月也翩然而至。
王生横篙撇桨,躺在小舟中,望着天上玉轮,感念这半年际遇,登时泪如雨下,泣声凄肃,一时竟不能止。
不多时,满月东来,直抵月湖。初时还只有玉盘大小,其后又变作磨盘大小。及至中天,仿佛下一刻就将划出一道圆弧,径直落到王生呆滞的眼前,只须伸直胳膊,即可触摸到满手的清寒与皎洁。
王生痴痴傻傻,泪眼朦胧着,迟迟缓缓,伸出半条手臂,眼看就要触及广寒。就在此时,原本波澜不兴的湖面却狂浪滔天,像是骤然从湖底冲出无数游龙,浪卷波涛,直冲天际。
王生猛然醒悟,心下骇然,十根手指抠紧船舷,把那陈年朽木抓出了十个指印。王生茫然四顾,眼见着湖水升腾,不过片刻便高过了湖心小岛,再候须臾,连那九重揽月也都踩在了脚下,眼看就要冲上那天上明月去了。
层层巨浪冲蚀着这页扁舟,卷着王生东来西去、上下翻飞。再一个浪头打来,一个浪头飞起,将小舟冲上天空。王生心头一紧,十指松了五指,五指再松了三指,便见小船重重拍在层层叠叠的浪头上,不声不响地,断成了两截。
王生眼见如此,自然骇急,脸上已无半点血色,料定当绝于此,索性闭眼等死罢了。
心悬了五时三刻,再悬就要跳出胸膛,王生却并未落入水中。心下奇怪,便轻轻睁开双眼,见自己躺在一片树林中,一起身,却为眼前景象大惊。只见得:
“碧海沉沉桂殿幽,满天风露四时秋。
是处楼台皆似玉,琉璃砌下弱水流。”
王生惊奇不已,想来莫不是真到了月上广寒?一念及此,没由来身上一阵清寒,于是抱臂向那宫殿前行。不多时,闻得林深幽处,竟有天斧伐木之声,心想:这必是那吴刚在伐月桂了。再出桂林,及至亭台香榭,流水院楼,王生踩着月白,到了那大殿门口,果见得上书三字:“广寒宫”,不禁呆立片刻。随即听闻身后有个女声,轻轻巧巧地冒了出来:“你是何人,如何竟来得了我广寒宫!”言语中藏着三分嗔怪,余下的七分,竟全是好奇。
王生匆忙回首,屈膝叩首,道:“小可王生,偶然得至仙宫,唐突了仙子,请仙子恕罪!”
那女子巧笑倩兮,上前拉起王生,道:“我不是什么仙子,我只是仙子座下的玉兔。”
王生闻见一股清冷幽香,再见一身白裳,便听那玉兔笑道:“走!我带你见真正的月宫仙子去!”于是就那么木木呆呆,被玉兔拉着,进到了广寒宫中。
进了殿中,便听见渺渺仙音纷至沓来,“玉儿,你又胡闹!”
玉兔闻言,轻哼一声,松开了拉着王生的手。王生则诚惶诚恐,匍匐在地,心中惴惴,嘴上忙道:“小可王生,擅入仙宫,唐突了仙子,求仙子恕罪!”
“你我当有一见,抬起头吧,不妨事的,”仙子闻言只是一笑,“约莫半年前,你应那妇人,得遇仙道,便为她求助,今日明月重临月湖,我便叫玉兔同你一起下界去,收了那只月狐。”
王生依旧匍匐,略微抬眼,只看见无数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下,半掩着两只精巧的绣鞋。不由怔怔,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九重高楼上,那夜的缠绵缱绻。
又听仙子言曰:“恰逢中秋,吃了这块月饼,你便同玉兔下界去吧。”
王生再抬首,叫了一声“仙子”,却只见木椅空空,桌上摆着半盘月饼,玉兔从其中取出一块,直直塞进他嘴里,嘟囔着:“真麻烦!待我见了那小狐狸,定然一爪子便拍死她。”
王生心乱如麻,食不知味,只感觉被玉兔拉着,身散皎白,光芒刺目,一闭眼,便人事不知。
王生从桌上抬起头,满面茫然。
只见金樽落桌,小楼圆睁着水漾的杏眼,面上轻纱缓缓落下,朱唇轻启,微吐芳言:“公子可还记得小楼吗?”
这时,在镇上带他来揽月斋的丫头,端着一个红漆的木盘进来,盘上盖着一块绣着金榜的绸帕,放在了桌上。
王生用余光瞥见,那绸帕底下,似乎伸出了半只白兔的毛爪子,只一瞬后,便又不见,于是疑心,自己是否眼花了。
这时小楼又问道:“公子可还记得小楼吗?”
王生盯着小楼绝美的容颜,朦朦胧胧,似是见过,但关于如何得见,却又理之不清。
“是我莽撞了,前生之事,过了那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又如何记得呢,”小楼凄笑一声,又饮下一杯酒,“五百年前,公子乃是一猎户之子,而小楼尚是一只懵懂的小狐狸。一日,小楼在山林中奔走,被乃父射中后股,为细犬追逐,慌不择路间,逃进了一个树洞。是公子赶来,赶走了细犬,又骗过乃父,将小楼带回家中阁楼,为我取名小楼,悉心照料。那时每每夜深人寂,公子便在屋顶上,对着月光,磕磕巴巴地读儒道圣言给小楼听,开了小楼混沌之智。后来伤愈归山,潜心修炼五百年,方才化作人形,游历人间,终于让我得见公子一面。”
“上一世时,公子虽为猎户之子,却潜心向学,今生终于如愿,习得经纶满腹,小楼……”小楼翩翩向前,抱住王生,笑泪同下,“小楼真替公子感到开心!”
王生听那故事,怀中温香软玉,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红漆盘子。就在眨眼之前,王生似乎又见那盘子中,伸出了一支白兔爪。
小楼见王生如此,便道:“这是为公子备下,上京赶考及打点的费用。”边伸出五根柔夷,触到那绸帕边角,眼看就要揭起来。王生似乎预见到,就在她揭起绸帕的那一刻,玉兔就要跳将出来,一爪子将这九重楼变得鲜血淋漓。
于是心下猛然一滞。
时间仿佛亦在此刻凝固。
王生抬头,看见窗外纱幔遮月,难明晦朔。
而此刻王生的心,亦是乱麻一团,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梦幻。
王生盯着那朦胧月影。只是片刻之后,冲破那重云叠幛的,是满月呢,还是弦月呢?
是清晨时月湖镇的喧嚣使王生从梦中转醒的。
他一睁眼就看见月宫仙子层叠纱衣下的一双绣鞋,从枕了一夜的玉兔背上抬起头,扭动了一下睡僵了的脖子,这一扭后,他便忘了梦见的大半。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王生乘船离开了月湖镇,在三月初抵达京师。
那年会试,王生高中会元。殿试策对亦深合上意,廷对时,侃侃直陈,称王者天下为家,不宜示同异。上甚悦,于是朱批御赐,成了钦点的状元郎,是谓“连中三元”。一时传为佳话。
初,授翰林院修撰,三年后充会试同考官,不久任侍讲学士。觉得仕途艰难,辞官归隐之念萌生。后以家丧回归故里,从此脱离宦海,不问时事,创办书院,以教书为业。
其人和蔼,为学生所爱,只是有一怪癖,好养白狐。
时人常见有狐女月下侍读,引为灵异。
待到晚年,白须长髯,道骨仙风,世称“月胡先生”的,便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