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卤煮店
三人行,必有一电灯泡。
李比达就在王大炮和周迪莉之间当了很多年的氙气大灯。
他们仨一起进幼儿园、又进了同一个小学、小学毕业进了初中仍然抱团在一个班,然后上到初二李比达就辍学在家呆着了。
那年,李比达他爸实在忍不了穷,一狠心就把家里房子卖了,把儿子托付给大炮他们家,自己出了趟远门儿,说是凑个本钱做点儿事儿,此后三年,李比达吃喝拉撒都在大炮家。
最开始的时候,李比达觉得特别难为情,毕竟不是自己家,出于自尊心,他逃出来睡过大街,用偷鸡摸狗弄来的那点儿钱对付着过活,但是大炮爹妈真是把他视同己出一般的照顾,王大炮也觉得李比达就是自己兄弟,不是外人,所以一家人相处的很和睦,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分。
可是,大炮一家人越是对他好,他越是受不了。
虽说都是老街坊,兴许大炮爷爷和自己爷爷就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兄弟,但是,这种辍学和类似于要饭的自卑感深深的刺痛了李比达的心。凭什么啊,为什么啊?我怎么就不能跟同龄人一样,有个正常的家庭,有个正常人的生活,有个靠谱的爹妈?
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我怎么就生下来就得背这么多人情债啊?——年幼的李比达隐忍着委屈和自卑,他在痛苦中养成了坚韧的性格,他立志要报恩,还有要出人头地。他在大街上溜达,眼睛扫来扫去,脑子里琢磨的全是怎么挣钱的点子。他的宏图伟业就差领了身份证去一一实践,他得有个大人的身份才能一步一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去办身份证那天,他记得很清楚,穿得利利索索,是过生日时大炮爸妈送他的一身儿衣服,舍不得穿,那天第一次套身上,他一脸阳光灿烂的在照相馆拍的黑白照片儿,跟大炮坐公交车导了两趟车去派出所办理,一切妥当之后,片儿警说十五天之后来拿,李比达那时候正在后海一代干野导游,挣点儿钱晚上去火车站排队买票再转手高价卖喽,算是半拉黄牛,有比赛的时候就在工体一带收票再往外转,反正只要能来钱,各种野路子都来。那时候,他盘算着拿了身份证去学厨多个手艺,到饭店上班儿一天三顿饭钱能省下来,早上能多睡会儿,晚上继续倒腾车票,等攒点儿钱,就去炒股,他在马路边儿的报摊儿蹭报纸看。
年纪轻轻的他学到一个词儿,“原始积累”,他知道,哪怕是一步登天,也要先弯下腰来攒足力气。
他的人生经历还没发展到励志的阶段,他爸就回来了——带着巨款回来了!
要不说这基因都是遗传的,他爸跟他一个路子,干的也是倒爷,卖了房子就开始倒腾,凭借着胆大心黑运气好,发了。
从一万到十万是个辛苦钱,从十万到一百万是个脑力钱,从一百万到一千万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儿,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亿万富翁的儿子李比达,在还没拿到自己的第一张身份证之前,已经完全不用奋斗了。
有了钱之后,他总是想方设法的孝敬大炮爸妈,可是老两口对于他的百般好意总是婉言谢绝,人家对你好、疼你,根本就不图回报,真就把你当自己孩子看,可怜天下父母心,能给孩子吃上口饱饭是最起码的,没让李比达继续上学,大炮爹妈已经很愧疚了。
但是,这也不怪他们,李比达是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的。
说到这儿还得提周迪莉,初一的时候,周迪莉刚和王大炮在一起,这对于一直暗恋周迪莉的李比达来说,是一种刺痛、更是一种折磨,自己最喜欢的姑娘跟自己最亲的兄弟在一起,这他妈才叫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没够儿!可低头看看自己这副模样吧,绝对的一穷二白,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都寄人屋檐了你还想跟自己爱的姑娘海沽石烂啊,别做梦了,明天会不会饿死还不一定呢,哪有资格谈恋爱啊。
那时候,有个高年级的小子看上了周迪莉,经常带几个人没事儿老在放学的路上堵大炮和迪莉,骚扰个没完没了,不是放学路上堵,就是没事儿跑班里扔情书,这让大炮很不爽,还跟他们打了一架,当然吃了大亏,鼻青脸肿的不说,还被德育处给警告处分了。李比达当时还没辍学,他在操场踢完球回到班里就看见一片狼藉,大炮被老师带走,周迪莉坐在教室里哭,怎么问也不搭理他,扭头看他一眼,那眼神,满是埋怨。
当天晚上,大炮临睡前把半截钢管藏在书包里,打算明天豁出去干一仗,李比达想,本来这伙人招惹迪莉自己心里就挺窝火的,看着大炮被人打成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这回大炮万一动手打架可别栽了,大炮成绩好又聪明,自己是废柴一个,干脆,这事儿还是他来吧。
于是,李比达从家里摸了两把水果刀,第二天打听清楚了,就直奔那几个小流氓所在的班级,由于去的早,当时那个班还在上早自习,恰好没有老师看着,李比达背着书包从后门进了班,从最后一排往前捅,但凡桌上没课本而且趴着睡觉的,有一个算一个,那恶狠狠的样儿,绝对北京老炮儿的劲头,一共五个人,刚捅完第一个,半个班的人都给吓跑了,头天参与打架的几个围上来也被刀划的难以近身,稍稍不留神一个飞腿过去被躲开后直接就被刀扎进去,最终,血洒一地,从开打到结束早自习都没上完,李比达1V5完胜!他洗洗手,安静的回到自己班里看了看迪莉和大炮,然后乖乖的去德育处主动投案。
这事儿顿时就轰动了,公安局都来调查取证,最终给判了劳教两年——这还是大炮爹里外里花钱托关系争取到的结果。
大炮爹妈后来知道这事儿是为了大炮就更加过意不去,隔三差五的就请假去看望他,大炮也是回回不落,迪莉也跟着去过几次。李比达在里面剃着锃亮的光头,人更瘦了,手上满是老茧,他乐呵呵的,看到他们只是高兴,没有怨天尤人的眼泪和垂头丧气的悔意。
在少管所里,形形色色的小流氓没少给李比达上课,他们中不乏屡教不改的惯犯,也有像他一样冲动使然的老实孩子。面对高墙内靠拳头说话的小社会,李比达心里没有怕,只有踏实和安稳,对他而言,住在管教所无形中成了精神压力的解脱,虽然苦是苦了些,但是他吃得饱睡的香,由于表现出众,提前半年就放出来了。
接他回家那天,大炮爸妈泪眼纵横,心里满是愧疚。这一年半,大炮不知道为了自己好兄弟哭了多少次,他从心里觉得是自己把比达害了,而迪莉也惭愧不已,前途,在那个时候等同于教育和文化,从监号出来,李比达已经失去了一切被教育的机会,貌似等着他的除了在烈日下当工人,就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扫大街。
那时候,他白天出去晃悠,晚上乖乖的回家吃饭睡觉,为了不让大炮爹妈操心,他也不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偷抢拐骗黄赌毒一概不沾,倒是经常打打架,也没别的大事儿,大炮爹妈就逐渐放心了,心说能平平安安不惹事儿,总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家里关着也不是个事儿。
李比达他爸回来得很突然,而且是带着巨款和一队小妞儿回来的,那些小娘们儿比他也大不了太多。
他爸算是发了,真的发了,在海南倒腾房地产,又在云南倒腾玉石,现在鲜衣怒马的回来了,看见谁都想往人脸上扔人民币打招呼。但是,财富带来的幸福也是短暂的,李比达深深的明白,大炮和迪莉是真正在乎他的人,既不会因为他是个劳改犯而疏远他,更不会因为他是个富二代而巴结他,他就是他,李比达的名号没变,就算以后化成了灰,他俩也能认个大概。
但是,心里真正产生变化的,是李比达自己。
当然,他虽然经常拿钱点烟,但绝对不干把钱垫脚底下瞧人的事儿。他心里最大的变化,是想跟迪莉好。
是的,他爱迪莉,从幼儿园开始,就喜欢跟这个小姑娘一起过家家,长大了出于自卑,也出于顾忌兄弟,他一直没往横刀夺爱这方面去想,后来进了号子,这年头差不多都快彻底断了,而现在,他有钱了,脑子里的想法自然也逐渐多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深深地看明白了一点,迪莉不是个能为钱所动的人,自然,他在伤心失望之余,更加难以舍弃这个姑娘。他总是悄悄的照顾她,生怕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有时,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是迪莉的亲哥,或许就没那么难受了吧。
心如刀绞是什么滋味?大概不会比看着自己最亲的兄弟当着自己的面儿搂着自己暗恋多年的姑娘更痛入骨髓了吧?
大炮分手这事儿他本来挺高兴的,尤其是那天大炮在电话里让他帮忙传话给迪莉——分手。
他当时的心情,就好比毛爷爷托梦说要认他当干孙子。
可高兴之余,仔细一琢磨又老觉得拧巴,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儿,有点对不起大炮。没错,他喜欢周迪莉,想给她幸福这事儿本身无可厚非,但是王大炮,他最好的哥们儿,他的好兄弟,他的这点儿心怀鬼胎潜伏了这么多年,真有点儿说不过去。
敢告诉王大炮说从小就喜欢迪莉吗?
敢告诉大炮其实这许多年来自己心里一直都还惦记着他的“媳妇儿”吗?
李比达扪心自问之后,心痛欲绝。
他想起了过去,想起大炮妈连续熬夜半个月给他做了身儿棉袄,就为了让他过年的时候跟别的孩子一样有新衣裳穿;他想起大炮爹生怕他在监号里受罪,戒烟一年半不说,还把家里添置空调洗衣机的钱,都用来买东西到处上门托关系,求祖宗告奶奶想让他少受点儿罪、早点出来;他想起大炮处处让着他、从没跟他急过脸红过眼就怕他觉得生分、觉得自卑;他想起有一次在外面跟人家打架,被一伙人围在墙角里揍的差点喘不上气儿,还是大炮放学回家路过,扛着自行车拼了命把他从人堆儿里拉出来;还有大炮爷爷奶奶,疼他都跟疼亲孙子似的。
他还想起自己亲爹李二水说过的这么句话:“人活着不能忘本,我忘不了大炮他们家,没他们,我儿子就得饿死。所以,李比达你也得懂得感恩,往后你可以不孝敬我,但是你得孝敬你王家的亲爹亲妈。我是个流氓王八蛋,但你不能当泼皮王九蛋。记住喽,报恩用的是心,不是钱。”
他爹这辈子或许就说过这么一句人话,所以他记忆犹新。
那些不断闪现的过去像是一面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自卑与难堪,照出了他扭曲的爱,照出了他对迪莉性幻想的可耻与卑鄙,照出了他蹲在墙角抽自己嘴巴痛骂自己忘恩负义。
回忆起那段寄人篱下的艰难岁月,回忆起那些心地善良的人,他总会莫名的难受,他从心里想有个正常的家庭,想跟大炮一样,回到家就没心没肺的嚷嚷饿死了饿死了,妈您怎么还不做饭?想跟大炮一样没考好就把试卷藏起来不敢给爸爸签字,怕挨打。
他有时候看着大炮挨打,就想,打我吧,打我吧,我想让我爸打我,可是我爸呢?
这感情参杂着少年时代的悲伤和青年时代的无奈,他们仨以前一起去唱歌、一起去喝酒、一起去北海划着小船哼着小曲儿、一起去茶馆儿听相声、一起去人艺看话剧、一起去新天地看电影,春天一起去玉渊潭看樱花,夏天一起去吃全聚德、秋天一起爬香山看红叶,冬天一起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这会儿,大炮跟迪莉分手了,大炮亲口说来的话,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分手,就分手了!
但是,他自己却怅然若失了。
仿佛这友情、这亲情、这暗恋的爱情都在一瞬间云淡风轻。
如果,大炮跟迪莉没了爱情,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迪莉了?
没了再次相见的借口,她是否就此消失在人海之中,再也寻不着、看不到了?
若干年之后,会不会在西单、在国贸、在崇文门,碰巧跟迪莉走个对脸儿,迪莉手挽着一个陌生男人,也许还带着个半大学步的孩子,然后迪莉根本就没看见他,彼此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过客,李比达不是李比达,是周迪莉心里的、眼里的路人甲?想陈奕迅那首歌里唱的——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卤煮店,哦不,咖啡店,出现之后就对视一眼,假装视而不见?
可是他做不到——那个姑娘,始终是他心底无法抹去、时而涌起、让自己痛入深渊的那个忘不掉的周迪莉!
他尽量置身事外的来安慰迪莉,小心谨慎的拿捏着火候和距离,也清楚自己表白的太快无异于给迪莉一个表演“快闪”的机会。
迪莉还是把李比达当成朋友,能交心掏肺的那种人也就只剩他一个乐。迪莉说,觉得太恍惚了,好像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推了一把,虽然没倒,但也闪了一下子,整个人突然停住了,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王大炮还是王大炮,音容笑貌的好像还活在心里,但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特别想不开,每次打电话骂他都是因为想他,一想他就生气,一生气就跟自己过不去,事后又觉得没面子,气急败坏的再打电话,周而复始。现在冷静下来,也就接受了,无非是他厌倦了,什么“一时没忍住”的理由都是客套,还好,认识这么多年,他也没来那套虚的,直接就说分手,别管什么原因了,非得掰开揉碎把那点儿仅存的好感都一股脑儿倒豆浆机里打成渣儿才分得清哪些是五谷杂粮吗?他这是给我留面儿呢。我倒也想过去他公司闹,去那女的公司闹,可那也没用啊,不一定非得闹到鱼死网破、颜面全无,默不作声不是认怂,而是智慧,我周迪莉从这件事儿开始得学聪明,这回错了教训够惨痛的,不能再错了。
救人者李比达
人在倒霉的时候,什么遛弯儿打哈气咽苍蝇的事儿都能赶上,而最近,周迪莉的烦心事儿也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感情上的突遭变故暂且抛开不谈,那次在西单街头算是哭干了眼泪,打算告一段落了。眼下街坊邻里的磕磕绊绊让她觉得心力憔悴,左邻右舍的老邻居一起住了十几年,要么趁着房价高都把房子卖了折现跑五环养老去了,要么直接租出去按月收钱,一栋楼里没几家老户还留在这儿,近些天治安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偷盗现象极为严重,门口放棵葱都能被顺走,乱的跟旧社会似的。
前两天隔壁刚搬来一家两口子,嫌她们家大门开向碍风水,要她改门。
凭什么啊,这不胡闹么,真是让人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巧的是迪莉爸妈单位组织老员工出游,她爸妈正在海南啃椰子呢,老两口眼瞅着还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这一天一天被人敲门找茬儿的,迪莉这么一个姑娘家,还真受不了。
搁以往,这事儿自然得是大炮出面摆平,但眼下,她只能自己扛着。
对方的要求在她看来纯粹无理取闹,典型泼妇耍流氓的架势,住了十几年也没听过碍人风水的说法,这叫怎么回子事儿?起先,迪莉没把这事儿当事儿,以为过几天就过去了,可没想到对方两口子咄咄逼人以为家里就她一个姑娘家,开始骂街叫阵、转头砸玻璃,大半夜的还经常报丧似的猛敲房门,这可终于把迪莉惹火了,再怂也不能总被人骑脖子上拉屎啊。
小姑奶奶半夜被吵醒摸着把水果刀出门壮胆结果适得其反,人家以为她就是出来见血封喉的,推搡之中把那男的手给划破了。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那两口子打完110报警不算完,第二天还直奔学校找到了迪莉校领导。
要说学校是个极易引起围观的地方,那男的脑袋和胳膊上缠着纱布,女的打了条幅,在学校里就开始败坏她,一下课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学生和老师,比打把势卖艺的天桥还热闹。那两口子,女的披发矮胖、男的短寸瘦高,看上去跟神龙岛的胖瘦头陀似的,一唱一和的愣是把邻里纠纷改编成了“破鞋上位不成半夜持刀行凶”的恶心段子,这一通闹可把迪莉恶心坏了,一肚子脏水倒也没地儿倒,校领导给她三天假的时间妥善处理好再来,如果再因为社会琐事被闹到学校,就让她停课反省。
上哪儿说理去?——大家都是看笑话的心态,谁也不愿意替她出头。
放学之后,她的心情灰暗极了,学校里那帮老师文人相轻,大都等着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回家去,又不得不面对那么个混蛋邻居操蛋事儿,人家吃饱了来敲门滋事,她被动挨打孤立无援;班级里,一大堆作业等着批改,眼看下礼拜教育局组织检查教学情况,万一抽查到她,不达标就停职暂且不说,学校也会脸面全无,几百号老师的奖金评级都挂着钩呢,她不干也得干;还有不知内情的问她怎么男朋友最近都没来接送云云……
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清净清净,踏踏实实的躲几天。
回到家幸好相安无事,她抓紧时间伏案工作,不知不觉一下子就忙到晚上十点。她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儿吃点儿东西,可刚一开门就看见隔壁两口子呲牙咧嘴的朝自己不怀好意的嚷嚷。
女胖头陀一把塞了一打纸:“医药费给报了吧,十万。”
男瘦头陀:“精神损失费单算吧,二十万就私了,不然上法院。”
女胖头陀坏笑:“不答应就上你们校门口发传单去,说你作风不正淋病、梅毒、尖锐湿疣,管他们爱信不信,就为让你没法做人。”
男瘦头陀:“其实也知道你不会给,我们就为弄臭你、恶心你,要不你把房子低价卖我们吧?”
女胖头陀瞪了男的一眼:“怎么还低价?要我说直接过户,这故意伤人的事儿就算两清了。”
男瘦头陀:“我看行。”
俩人说相声似的一句接一句根本不给周迪莉任何说话的空,她只觉得心口犯堵的慌,想骂人,可没半点儿力气没有,这会儿气的眼冒金星耳膜作响,她眼一黑,往旁边儿一靠,后面的事儿多一个字儿都不记得了。然后,她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朵云彩,飘呀飘呀,那么自在,那么轻盈,什么都不用去想,任何事儿都能置身之外——哎,这种感觉可真好。
醒来一睁眼,迪莉发现还是在自己家,只不过天都快亮了。她睡眼惺忪的发现床边儿搁了一碗鸡蛋羹,伸手一摸,居然还有余温。碗下面搁了一张字条:“救人者,李比达!”
“我去,以为哪个庙的雷锋呢!”迪莉心里暗笑,一看字条背面儿还有:“诚邀浴室一谈!”
迪莉边念边傻笑,觉得这孙子就是逗,端着鸡蛋羹边吃边颠儿颠儿的往浴室跑,发现镜子上一张一张细长的小字条,还标好了一二三四。她按序号一条一条摘下来。
“1多大点儿事儿就把你难为成这样,还晕倒,港片儿呢你!”
——废话,合着遭罪的不是你!
“2要不是我恰巧出现把你搂怀里,你现在都摔成脑残了你知道么。”
——流氓,得了便宜还卖乖!
“3谁流氓了,你当我真乐意搂你呢?”
——你大爷的!
“4你——大爷的!”
——我去,你丫是我肚子里面的孩子么,猜我话猜那么准。
“5不贫了,你得心疼自个儿,知道么?”
——嗯,姐是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能给你这样的色狼可乘之机。
“6隔壁那俩孙子,爷摆平了。”
——就你那两下子,爷不信。
迪莉一碗鸡蛋羹吃完了,字条也看完了,顿时觉得舒服了很多。
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不是李比达还能是谁。
周迪莉:“哎呦喂,这是哪个城乡结合部的小帅哥啊,模样还挺俊俏。”
李比达靠着门框摆了个挑逗的POSE:“姐,要服务不?大保健200带包夜!”
周迪莉一皱眉头:“滚蛋,没个正经的。”
李比达进了屋靠在沙发上,那样子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你调戏我在先,这叫礼尚往来。”
周迪莉:“你这小短袖露肌肉、蛤蟆镜中分头的一看就是90年代郭富城刘德华的港台范儿,明显是勾起我青春年少的回忆,还埋怨我调戏你。”
李比达:“问你要200不多,你扭头看看隔壁那家。”
迪莉出门一看,吓了一跳——真跳起来了!
隔壁的大门和窗户被一层层门板给盖住了,一点儿缝都没给留,典型的黑社会寻仇的路数,就差墙上红油漆写“还钱”了。
李比达得意洋洋的看着自己的杰作:“里里外外打足了泡沫胶,从昨儿晚上十二点到现在,干透了,赶上他们家防盗门是往外开,这回丫彻底傻逼了,锁眼儿都让我挤502给灌满了,想出来得把门框拆了。走窗户更不可能,得从里面把钢筋护栏锯断。丫他妈吃个早点都得跳楼,我算过,打110也没用,119拿电锯还凑合着能救人,那也得下午了,反正上午丫是没戏出来。我再给贴个条:家中遇贼,本人遁逃,妻女为质在屋内,请警察同志不要轻易上当受骗开门。”
周迪莉:“我去,真损~你。”
李比达:“拉倒吧,你心里现在肯定乐开花了,这缺德事儿都有人替你干了。但隔壁这俩孙子是挺过分的,昨儿晚上我搀你进屋他们还那儿骂骂咧咧的。”
周迪莉:“嗯,在这儿骂街好几天了,还去学校闹了一回,真崩溃。你怎么对付的?”
李比达:“简单啊,先给1000块钱消停了再想辙,你这么个累赘倒我怀里,我赵子龙附体也腾不出手杀他个七进七出啊。哎,怎么老爷子跟老太太没在家啊?”
周迪莉:“嗯,海南岛玩儿去了,还得一个礼拜才能回来。”
李比达:“那你最近去我那儿住吧,免得这儿是非多,你应付不过来。”
周迪莉:“哎哎哎~凭什么啊?”她刚想撵他出去,又一想这救命之恩还没报呢就翻脸有点儿不妥,就堆起二两笑假笑,特客气:“我在自己家就挺好,你们家大别墅那么远,早上起来连个豆汁儿焦圈儿都吃不着。”
李比达:“那我住你们家几天。”
周迪莉两个食指对一起装可怜:“我一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街坊四邻的还不闲言碎语啊。”
李比达:“拉倒吧,你这儿还有老街坊么,都是生脸儿,疯狗倒挺多。”
周迪莉:“伦家不理你了啦,要上班班了啦。”
李比达:“走吧,我送你。”
周迪莉也不跟他客气,伸头往楼下一看,问了句:“下头停的什么破车,黑不溜秋的?”
李比达:“刚换的,阿斯顿马丁。”
周迪莉摇摇头:“没听过。贵么?”
李比达翻了翻白眼:“怎么着也值30万吧!”
周迪莉:“那成,停校门口啊,得让学校那帮孙子看看老娘也是有人追的。”
李比达:“得嘞。”
乌黑锃亮的阿斯顿马丁一直开进了学校,轰鸣的排气管子让这车比个裸体娘们儿还吸引眼球,周迪莉很忐忑的从车上下来,走道都别扭,琢磨着这他妈肯定不是30万的车,又被李比达这孙子给涮了。
一天下来,她忐忑不安害怕隔壁那对“疯狗”又跑来学校闹事儿,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仍然相安无事,不禁有点儿感激李比达实时的出现,除了他,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还能依靠谁。
出了校门,阿斯顿马丁就用轰鸣的排气管子跟她打招呼,毫不避讳。
周迪莉连忙上车,让他马上开车找个地方赶紧消失。
他们随便找了家黄记煌,迪莉敞开肚子吃了个饱。席间李比达一个劲儿笑话她说哪有开马丁来这儿吃饭的——连卤煮都没有!
晚上,迪莉执意回自己家住,比达也拗不过她,护送着上楼,可刚到家门口就看见隔壁两只“疯狗”扑上来要咬人,比达像掩护天王巨星一样把迪莉让进屋里,自己在外面周旋。迪莉倒是踏实,也没多思考,洗了澡就去卧室躺着了,不一会儿,外面消停了。
李比达进屋就抱怨:“你还挺美,自己家的事儿都不操心啊。”
周迪莉:“有你呢,我踏实。”
李比达:“人家要寻仇,说让你以后上下班儿小心点儿。”
周迪莉:“这不正合你意么?名正言顺的接送。”
李比达:“我看要不你直接给我当媳妇吧,咱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晚上就洞房。”
周迪莉:“哎哎哎,想什么呢,泡妞儿可不带空手套白狼的,瞧你那目露凶光的样儿。”
李比达:“冤枉啊,这是忠肝义胆的护花相。”
周迪莉:“不想走就阳台呆着去,姐要洗澡了。”
从此之后,李比达开始了长达一个礼拜的阳台生活,每天早上送迪莉上班儿,晚上接她下班儿,中间大把时间蹲校门口守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动手,他找保安公司雇了六个彪形大汉,别的事儿不干,就给盯着别出事儿,没事儿的时候陪他打扑克解闷儿。
晚上一起吃完饭、洗了澡、看完电视,迪莉一喊困,比达就自觉主动的往阳台跑,还得摆出一脸求锁门关窗的受虐相,偶尔还夸张卷着手腕儿吐着舌头,像个帅萌帅萌的哈士奇。
要说这日子过得也挺美,出来进去跟小两口似的,形影不离,早上一起起床逗闷子,他跟小狗似的扒门扒窗户,大喊再不开门就开窗户尿楼下去;早饭中饭晚饭都一起吃,不管是豪掷千金买瓶水的私人会所,还是五块一碗打卤面的苍蝇馆子,没一顿不开心的;跟隔壁磕架,先是迪莉扮演泼妇叉腰骂街比达戴一眼镜文质彬彬装怂把媳妇往回拉,隔天比达金链子纹身手握片儿刀要出门砍人迪莉好说歹劝抱着腰不让他犯事儿……
隔壁那俩货愣是给整蒙了,心想这都什么路数,哪个庙的大少爷从天而降跟拍电影似的英雄救美?
周迪莉班上流里流气捣蛋作怪的小混球,让李比达给收拾得服服帖帖,那一个一个的虽然还是不学习考零蛋,可不捣乱了,乖乖的上课听讲,虽然下课感叹说跟听天书似的一句不懂,就是一节课一节课的熬,可任课老师不再一天到晚排队告状,那些孩子见到迪莉就敬少先队礼,玩儿闹啊!
李比达和周迪莉默契的拿捏着距离,像早恋的少男少女那样青涩,仿佛这场爱情是期盼已久的,只是稍微有些姗姗来迟。这感觉有点儿像是暧昧,但又没那么俗,她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他在她心里也是举足轻重,如果对方不复存在,那么自己的成长记忆也将变得支离破碎、苍白无力,回首那风华正茂白衣飘飘的年代,友谊往往比爱情来的更加纯粹、珍贵。
周迪莉:“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人这么够义气啊?”
李比达:“大隐隐于市,你这么个凡夫俗子哪能参透我李某人的人生玄机。”
周迪莉:“臭德行。真没想到你对我这么上心,要不人说友谊天长地久呢?”
李比达:“光友谊管蛋用啊,看不出来哥们儿这次是打算收购你么?”
周迪莉一脸懵懂:“没看出来,就觉得你是可怜我,突然造访英雄救美之后,不好意思临阵脱逃,等着麻烦都解决了,你也该全身而退了吧?”
李比达:“你对自己的相貌和身材就这么没信心么?”
周迪莉低头看了看:“平胸,买A罩都还得往里狂塞海绵。屁股也不是桃臀,至今处女未破身,房事经验零,酱油脸儿爱犯二,自带变态洁癖属性,品味极低还不让人说,别看是教语文的可对于文学研究偏爱穿越奇葩文,两天幻想一次御剑飞行,27了也没个正行,这要的你要么?”
李比达:“嗯,你这条件聘礼就别考虑了,嫁妆至少30万起,看在相识这么多年,给你打个9折。知足吧,我愿意娶也是你的福分。”
周迪莉没理他:“哎你说,咱俩以后还能经常见面儿么?要是我谈恋爱了,我男朋友不喜欢你这种人,咱俩是不是以后就没机会一起玩儿闹了?”
李比达:“怎么会,你想找我还不容易啊,哪次半夜三更打电话,我没接招啊?要找男朋友也先考虑我这样负责可靠的啊!”
周迪莉:“你别转移话题,你瞧啊,你这人还这么有钱,除非我找一比你还阔的大款,否则人肯定心里小小不然得自卑,更不愿意咱俩多接触。然后,你我大炮,咱仨从小长大,现在我跟大炮分手了,没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十年不知道能见两三回么还得是偶遇,跟你——十年见六回还有四回是在各自的喜酒和喜面上,中间儿我生孩子你来医院看我一回,我礼尚往来你孩子出生我去医院看你一回。”
李比达:“说的太伤感了。”
周迪莉:“我就觉得,忽然一下子,那些秋游一起手拉手去白塔的人,都没了,感觉自己的儿时岁月,像一袋速食包装,抽真空了似的。”
李比达不说话了,这些问题他都想到了,那些最纯真的光影,恰恰是他这辈子最宝贵的珍藏。
他们的感情更加扑朔迷离,有时是不越雷池一步的纯洁友谊,有时又是随时都能擦枪走火的饮食男女。
夜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煎熬,他们的欲望都紧绷着,是一触即溃、等待燃烧的感觉。此刻,像暴风雨的前夜,四处弥漫着让人不忍心打破的宁静,他们谁也不敢像白天那样开着肆无忌惮的开玩笑和旁若无人的勾肩搭、推来推去,谁也不知道在一个亲腻的举动之后会发生什么。即便是山盟海誓的爱情,即便是相扶到老的承诺,
可所有的所有,会不会在生活和岁月的消磨面前褪去最初激情澎湃的颜色?
会不会疲惫?
会不会同样难逃燃烧殆尽的厄运?——真是想也不敢想。
他们的小心谨慎背后是对未来的担惊害怕。
他们更愿意互不相识,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情不自已,醒来时继续保留着陌生的新奇,而不是亲密的尴尬。他们辗转反侧向往着爱情的地久天长,却不知道甜蜜而温柔的一切该如何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