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到明天全国大部分地区将会有降水,中央气
象台发布暴雨蓝色预警......”一团白光在屋中间横着,蜷在沙发上的亦优从蛹里探出烦躁的脸,摸着放在茶几上的遥控,朝着电视摁了一下,又沉沉睡去。一层层细沙漫天肆虐,发出不绝如缕的幽咽,在玻璃上退潮。
一睁眼,已经是早上十点了。和亦优合租的女生小婧早早出去做家教了,于是亦优一个人从单薄的太空被里爬出来,大口喝昨晚拧开的可乐。这是她在这个一线城市生活的第五个年头。划开解锁屏,一堆未读信息排好队看着她。
“哟,他俩又传绯闻了,看样子有新片要出来了...”
“当当网秋装上新大折扣...女子惨遭男同事老婆扒衣拖拽,现场...”
一条短信吸引了她的注意。
“女儿,爸爸明天去看你,下午你没什么事吧?最近几天下雨,你多穿点。”
亦优拉出对话框,回复道:“这几天我都忙,爸你在家好好照顾妈吧,别来回跑了。”
又添上一条:“我每天都吃好多水果呢,最近也不胃疼了,别担心我。”
待看日期,才发觉是昨天晚上的信息,叹了口气,不禁觉得头痛欲裂,捋了捋凌乱的长发。掰了几块泡面,亦优一边嚼,一边百无聊赖地换台,心里在想别的事,却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她又陷进沙发里。这栋楼临街,吵闹声从一大早就开始了,然而此时亦优觉得难以忍受。她挣扎着坐起来。她奔向自己的衣柜。
衣柜里领口和袖边起了皱,她凑近闻闻,又把衣服堆在床上,重新回到客厅的沙发前。沙发的靠垫旁立着一本英语杂志,被她昨晚滚压得热乎乎,于是她翻开几页,读了起来。一个长发清瘦的女孩跑进自己的视野--那是公司的邦媛,她家在北京,高二一开始就上口语课,所以当一众小职员对她感到新奇,围在她身边的时候,亦优不服气地想,“那有什么。要是我也在北京长大,我的口语不知道要比她好多少倍。”当时暗暗立下决心要大干一番,让其他人刮目相看。搭公交回来的路上,在报亭买了几本英语杂志,这本就是其中之一。
显然她又失败了。
上午10:42,电视里传来嬉闹声:“有人吐槽过您的演技烂,请问您对于这个事是什么看法?”主持人笑容舒展地问做客嘉宾。
“演技烂?那也总比我有钱!”亦优啪地关了电视。
这段时间她感到很迷茫。搬进了这个冬天要把所有的衣服盖在身上的小屋子里之后,每次在顶楼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被死死压在生活身下的灰头土脸样,她开始质疑自己的苦苦支撑到底有没有意义。
曾经被她引以为傲的孤独感如今却在摧毁她。她想找到几个儿时的闺蜜,但不知从何说起;终于打出了几个字,“最近有点不顺。”马上得到了回复:“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承担起“变得乐观”的义务,回复了一个“嗯,谢谢。”
这种鸡肋的互动让她厌烦。此刻她确实是一个孤岛,当她发觉周围人的存在状态已经了一种对照物,进行自我确定的时候,其他人已经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无暇回头顾及她了。亦优打开好友列表,缓缓浏览他们的头像,在心里揣度与他们交往过程中的得失。
这时手机嗡嗡响了起来,是父亲的电话。一丝反感在她身体里蔓延,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电话,不过此刻她突然下定了决心。
“喂,优优哇,下午我就到西站了,你忙的话别来接我了,我认得你单位的路......”
“......”
“你出差了啊...没事没事,我还没出发呢,嗯,没呢,那等你回来我再去吧...”
“......”
“家里好着呢,嗯嗯,你别挂心...好嘞,我挂了,噢噢,好,好。”
亦优关上手机,已经十二点整了。再次躺倒在床上。她是家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二哥在外面打工,还有一个妹妹在上高二。家里人总以她为傲,每次春节回去爸爸总是乐呵呵地拉着她的手,逢人就夸,自己的女儿是在大城市里的人!这使她非常尴尬,她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的住处,自己的工作,只是每月定期寄钱回去,带糖果和发卡这些小礼物给脸冻得通红的小侄子和小侄女。
她也曾经对父母产生过厌烦的情绪,在她升入大一的时候,寝室里流行着一种叛逆情绪,她受了感染,出于一种独立的快乐,拒绝和母亲的每周通话,总是不耐烦地不接电话。母亲显然恼火了,有一次打电话把她大骂一顿,亦优就再也不敢了。
这次,她也希望父亲发怒,她甚至是为了激怒父亲,好让他用大声的教训把自己从沼泽里拯救出来。失望之余,亦优也感到了一种恶作剧无人理会的落寞。她不曾预料这么快,自己做的每个决定就被如此重视了。她真的把父亲挡在了外面。
她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越来越快,却又觉得脚下长出了越来越深的藤蔓,将要陷进去,躺在比地面更低的地上。屋子里的每个物件成了一个个旋涡,随时要把她吸进去,死死缠住她。
父母的模糊印象已经不足以把她冒险的念头挡在门外了。她一定要主动去做一件事,打破自己面对自己的尴尬僵局。她拨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坐在镜子前,挽起头发,仔细地涂着口红,轻轻扑着粉底。
下午4:08,有车在楼下等她。一个男人从车里探出身,亲了她脸颊一口。
外面狂风大作,追逐着竖起衣领的行人,车灯亮起了一片,星星点点轻叩着亦优的心房。她坐在高脚杯旁,认真地点头微笑,对面男子的脸倏地红了。
下午5:34,大雨刮了下来,灰色像一个锅盖,把万物罩住,地面如同沸腾的汤锅,溅起一层白烟,亦优吐出了一口气。这雨好像是上天对她的一种保证,现在她总算把自己拯救出来了。亦优提出男子开车送自己到单位一趟,于是车在雨里英勇前行。
晚上6:25,亦优撑伞下车,传达室老王开了门,见了她,吃了一惊,嗫嚅道:“你爸爸刚走。”亦优也吃了一惊,却没有说话。老王递给亦优一个塑料袋包着的烤红薯,袋子已经被雨水浸湿了,红薯皮儿也翘起来,老王道:“你知道的,咱们这儿传达室不能随便放东西...搁平时放放也没啥,这几天...你爸爸真热心,非塞给我,我...”
“.......”
晚上9:47,亦优回到了顶楼。小婧已经回来了,正在泡脚,脸盆旁歪着一双溅了泥的高跟鞋。“怎么才回来?”小婧嚼着一大块面包,含糊地问。
“有几个同学约我出去玩,这不,刚回来,我先睡了,困死。”
“不洗漱了?...唔。”小婧低下头继续洗脚。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亦优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坐到床边,脱下了袜子,此刻她安然地和自己相处。她突然想知道,父亲的军绿色大衣会灌进多少风,父亲有没有穿胶鞋,他是怎么回家的,鞋会不会湿。于是她拨通了母亲的手机,耐心地听着滴滴声,正当她准备挂掉的时候,电话通了,传来母亲压低的声音。这时候门轻微响了一下,亦优知道母亲走出了堂屋。
“喂,啊,对,今天你爸可高兴了。他说你挺好的,也胖了点...”
“你爸是真死心眼,我跟他说花生坏了一些你挑挑捡捡不就完了,他非自己扛回来,说你忙,等新的出来了再给你送...哎,是呢,他睡了...嗯,都挺好,挺好...”
亦优的妈妈挂了电话,雨已经停了,暗绿色挂着雨水,门前的大水缸已经满了,上边漂着打着卷的叶子。她心情愉快,走回堂屋,把女儿的奖状摊开,坐在黄灯下一张一张看着,皱纹都平整了。“长大啦,都长大啦...”鼾声从里屋传出来。
亦优把头埋在被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抹几丝银光在她的被子上,流淌在她黑色的长发上。亦优抹了抹眼睛,坐起来,已经11:27了。她轻轻地穿上拖鞋,走进了洗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