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我家没有蒸多少缸豆蒸菜。
妈妈总是忙,忙学校的语文数学,忙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忙养猪养娃,洗洗刷刷。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地里长啥,都跟稀饭煮在一起。于是,我家的豇豆,也只永远煮在稀饭里。
稀饭里的煮缸豆,淡淡的清香,吃到嘴里是甜的,相比南瓜稀饭,味道要好很多。久而久之,也伤了,还得吃。
豇豆蒸菜是外婆招待我,特意做的好菜。
要说好菜,唯肉肉、豆腐才是,可那些东西哪来呢?唯过年过节才有。平日里,将豇豆另蒸一道菜出来,就算不错。
那时的豇豆,不会在豆荚鲜嫩时采摘,豇豆籽都没长全,摘了岂不可惜!除了泡坛子的豇豆摘得嫩一些,平常的豇豆都等它长得老成才摘。
豇豆籽长得颗颗饱满,把豇豆荚撑得鼓胀起来,长长的豆荚变得粗壮结实,相比嫩豇豆,个头儿大一倍以上。
“街上卖的豇豆,一个许许儿就摘了,都没变全,有啥吃场!”老人边摘豇豆边嘟囔,大有一番暴殄天物之感。
许许儿,地方方言:为太嫩、刚谢花的样子。
除了街上卖的,所有的农家豇豆都摘得老成。打个比方,若街上菜市场的豇豆是二十芳龄的姑娘,那农家摘的豇豆就是五十出头的妇人,不至于达到老妪的标准,但相差不远。
这样的豇豆籽粒饱满,个头粗壮,用老人的话说,能抵肚,有嚼头儿,远远优于淡汪汪的水荚。
诶,那年代穷怕了,饿怕了,任何蔬菜瓜果,都要膨大到最大限度时,才肯采摘。
就这样的老成豇豆掐出一盆来,淘净、沥水、倒在盆里,加盐拌匀,加玉米粉拌匀。土豆洗净,切块,放锅里垫底,加水漫上,将拌了玉米粉的豇豆盖在土豆上,大火烧开,改中小火慢煨。
待锅里飘出蒸豇豆的香时,压火,用余火煨熟。
“吱儿~吱儿~”,锅里的汽水时不时地滴下来,在烙红的铁锅里灼干。
“吃饭了!”外婆取了碗舀饭,另用汤盆舀了满满的豇豆蒸菜放在桌子的中央。
一家人围过来,就着豇豆蒸菜下稀饭。
豇豆蒸菜吃在嘴里软糯糯的,清甜的豇豆里混着玉米面的香,有盐有味儿,相比妈妈煮在菜稀饭的豇豆好吃很多。锅里还有,吃完再添。
“外婆,我想回家。”吃饭时,我不合时宜地说了埋在心间想说的话。
这话本不该说出来,虽是孩子,我是来外婆家突击生产的,她家的活儿太多了,怎么都做不完,我遭不住,想逃。
“再耍几天吧!”外婆挽留。
“不耍了,想回家了。”嘴里应着礼貌的话,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嘀咕着:这哪是耍呀?比家里还苦呢!
“这是特意为你蒸的豇豆蒸菜,吃完再走!”外婆的话开始松动。
“嗯~”盛情难却,我只得答应。
到下顿煮饭时,外婆重新蒸了一大锅豇豆蒸菜,美其名曰:上顿剩的那碗不够,得添!
是那个理儿,没错。可填到肚儿溜圆时,又剩一大碗。
“你看吧,这豇豆蒸菜没吃完呢,不能走!”外婆说得眉开眼笑。
心有不甘,但又不能食言,我只得留下来继续干活。心里隐隐觉得那是外婆故意多煮的蒸菜。
豇豆蒸菜,就这样吃了一顿又一顿,日子挨了一天又一天,却怎么都吃不完!
“外婆,我要回家!”活儿干得实在遭不住,外婆涉嫌耍赖,我再次提出要求。
“豇豆蒸菜还没吃完呢,说好吃完才回家的!”舅舅笑着帮腔。
“每顿都剩一大碗,我永远都吃不完。”想着地里接力赛般长出的老豇豆,再接力赛般蒸出的豇豆蒸菜,我强烈要求回家!
豇豆蒸菜肯定比豇豆稀饭好吃,但外婆家的农活儿实在做不完,我疲惫的身体只想休养生息,我坚决放弃豇豆蒸菜回家,外婆只得应允。
现在想来,豇豆蒸菜连油都没一滴,就放了盐。但在生活物资极具缺乏的年代,豇豆蒸菜是只吃饱,没吃够。
那年代穷怕了,家家户户把一亩三分地的刨食看得比啥都重,小孩子干不了重活儿,得做轻的,哪怕是扯猪草、割牛草,大人都能缓出一口气来。
如今,又到了吃豇豆的季节,豇豆蒸菜沿袭至今,依然是农家常见的菜品。只是,软糯糯的豇豆蒸菜里,却早没了外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