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依然热得燥人。
如雪被一个薄薄的红棉被包裹着,睡得正沉。她的身边躺着自己的母亲张亚勤,正一脸阴郁地看着如雪。父亲梁胜默不做声地坐在床边,也看着如雪。
如雪是母亲张亚勤的第四个女儿。她在怀上如雪的时候,是满怀期待的:她希望自己再生一个儿子。张亚勤在生如雪前面的两个姐姐之时,便被自己的母亲预约了:如果是儿子,便过继给自己的哥哥继承娘家香火。可是接连两个女儿的出生,让张亚勤的心上像压了一块儿巨石,闷郁而苦涩:她有些惧怕回娘家见自己的母亲。她无法直视母亲满怀期待的眼神,亦不敢去看自己的母亲因为自己的失败而含满失望,也不敢听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在她耳边念叨的对离婚无子的大哥的担忧。母亲的每一声叹息都像针一样刺痛着她的心,随时提醒着自己的无能与挫败,让张亚勤在母亲的面前如坐针毡、无地自容。
如雪的降生,让张亚勤又堕入失望的深渊。她仿佛看到自己的母亲满怀期待的眼神在得知自己“又是一个女孩”的时候忽然熄灭了眼中的希望之火,满脸褶皱也因为沮丧而变得暗淡无光。
张亚勤无法让自己在这巨大的恐惧与担忧里欢迎如雪的到来: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喜欢这个多余的女儿,她也没有多余的内在空间去体验做为母亲的快乐。
“这孩子这么瘦,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不善言谈的父亲梁胜盯着如雪瘦得皮包骨似的小脸,担心地说。
母亲张亚勤闻声扭了脸过来,也俯身去看如雪。如雪确实很瘦,在襁褓里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猫,沉沉地睡着。
“唉......”母亲深深地一声叹息,又仰面躺在床上。她刚刚生产过的身子虚弱而沉重地压卧在铺得厚厚的被褥上,眼角的泪抑制不住的悄然滑落。
刚刚转世还在睡梦里的如雪,并不知道,母亲将成为她的第一个修行道场。而母亲对自己的不欢迎又带给自己多大的创伤,成为自己痛的根源。
如雪出生的时候,体重真的很低。张亚勤在养育如雪的方面真是万般尽力、事必躬亲,不肯假借他人之手来照顾如雪。张亚勤是信不过那个改嫁他人的婆婆的,同样她也信不过粗手笨脚的丈夫:唯恐他们一个不上心,便丢了如雪的性命。看张亚勤如此,倒是也看不出她对如雪的嫌弃。原因倒也不是因为自己的想法转了弯,而是在与自己的母亲赌气。
当如雪的外婆知道张亚勤又生了一个女儿的时候,气得直接从如雪的家走掉了。如雪的满月宴亦是不肯前来参加,如雪的父亲亲自去外婆家接也是碰了一个大大的钉子,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张亚勤一惯的要强,母亲给了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没脸,也是恼了。她愤愤地对丈夫说:“惯常都是给我脸色看,舍不得说她那宝贝儿子一句。若是她那儿子肯好好的正经和嫂子过日子,也不至于嫂子跑得没个踪影。这会儿她心疼她那儿子无后了,跟我要孩子还给我脸子看。也别说她见如雪是丫头不喜欢,我还不肯给呢。饶是女儿是我生的,养也是我来养,也轮不到她来说三道四的。”
母亲和外婆置了气,倒是发狠要把如雪养得健健康康的,不肯让别人耻笑了去。
很快,如雪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满了半岁,也真是如了母亲的意:如雪白白胖胖的,很健康。
母亲看着健康成长的如雪,自觉在与外婆的争斗中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权。正当她为自己的付出而欣喜不已的时候,死亡却悄悄地、毫无征兆地逼近了梁家,给了这个争强好胜的女人致命一击!面对死亡,多么强大有勇气的人也牛逼不得:因为你没有任何选择死或不死、早死或者晚死的权利!
死亡,捡选了如雪的三姐如夏。
如夏,三岁半,她感染了麻疹病毒。在住院治疗的时候,她又合并了麻疹后肺炎。张亚勤把如雪交给大女儿如珍照顾,她陪着三女儿如夏在医院治疗。在那个老旧的七十年代,生活物资普遍匮乏,药品便也在匮乏之例。于是,张亚勤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如夏因重症肺炎导致的呼吸困难而憋得口唇乌青紫绀,却无计可施。
如夏在住院一周后,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她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对着母亲流眼泪。张亚勤抓着女儿的手,一边为女儿擦眼泪,一边安慰女儿:
“夏儿,你别怕!妈一定会让医生救你,妈不让你死!”
如夏似是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母亲。随着她呼吸困难的加重,她也处于严重缺氧的状态:她的口辱青紫、手指发绀,全身的皮肤颜色也变得越来越灰暗。
只有几分钟,如夏在极度缺氧的状态下停止了呼吸!
张亚勤望着女儿眼角未曾淌下的一滴眼泪,失了神:她不相信自己聪明可爱的女儿死了!她不相信!
但,事实永远不会因为你不想看见就不发生。它不由你控制,它以自己的样貌呈现着真实:它就是它,不管你愿不愿意看见,也不管你是否能够面对。
死亡,对于母亲张亚娟以及梁家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事实。而三姐如夏的死亡对于半岁的如雪来说则是她的另一个劫数。
母亲,却是万般不肯接受三女儿如夏死亡的事实。她了无生气地呆卧在床上,面如死灰,亦不肯吃喝,像是要绝食随了三女儿去的样子。如雪还在吃母乳的年纪,母亲却没了心思为她哺乳。如雪在三姐刚刚死去的一周里,总是饿得哇哇大哭,母亲却也无动于衷。外婆与母亲一直在置气,见自己女儿如此也是心疼得紧,自己用裹过的小脚丈量了十几里地的路程来看望如雪的母亲。如雪被饿急了便哭得一声紧一声,外婆听不得,便一边骂母亲一边把如雪塞进母亲的怀里,让母亲为如雪哺乳。如雪闻香似地捕捉到乳头,一口含于口中,猛吸一阵,却只有一点点的乳汁流入口腹。如雪哪里管够,于是再次大放悲声,表达“我饿!我饿!”的委屈与焦虑。这时,听到哭声的母亲望向怀中的如雪,那眼神冷漠而凄苦,没有一丝丝的温度。如雪一下被惊吓住,立即止住了声音,不敢再哭,躲在母亲的衣襟里,偷偷窥视着母亲,生怕自己发出声响来惊扰到母亲。
如雪在许多年之后才知道:这些,都在加剧固化自己在红尘中的劫难。没有一件事情的发生是无缘无故的,也没有一件事情的发生是对或者错的。它只是在发生着,对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取决于当下的你在事件中提出或者捡选了什么。
转眼,如雪五岁。
在初冬的一个夜晚,如雪在母亲的怀里早早地睡去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如雪被母亲的怒吼声惊醒。如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坐在床上开始大哭。二姐如春跑进卧室来,抱起如雪,哄她不哭。如雪平日与二姐是不太亲近的,如春的安抚并未起到作用,如雪反倒哭得更加伤心与委屈:她只是想把母亲召唤过来。如春无法,就抱了如雪到客厅去。
如雪这才看到:母亲坐在客厅的一张木椅上,怒容满面,脸色也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煞白,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条拇指粗细的绳子。十五岁的哥哥如钢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赤祼着上身,满身鞭痕。十七岁的大姐如珍也跪在地上,满脸泪痕,口中不断地对着母亲说:“妈,你别生气,弟弟知道错了,他以后会改,你别再打他了。”
母亲完全陷入自己的愤怒里,似是并未听到女儿如珍代替儿子求饶的话。她直视着梁家唯一的男丁——自己的儿子。哥哥如钢跪在地上,垂坠着脑袋不看母亲。母亲看见儿子这个沮丧的样子,气血直往上涌:
“不好好上学,你逃学!你倒挺能耐的,还翻墙跑!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什么没学会,你学会丢人现眼了!”
母亲越说越气,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抡圆了手中的鞭子向儿子的后背抽去。
“要你逃学,看我不打死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母亲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地对哥哥说。哥哥却并不肯哭,一鞭一鞭落在背上,他便痛得一个趔趄,但却一声也不吭,也不肯回应母亲的质问。母亲见哥哥如此倔犟,也是愤怒到极点,一鞭一鞭的力道更重,她心里想:“你有种,我一定要打到你求饶。”
也在旁边跪着的大姐如珍已经是哭得泣不成声,抱着母亲的腿不肯撒手,不住声地向母亲乞求让她放过弟弟。父亲坐在另一把木椅上,一口一口地抽烟,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如珍见母亲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如钢的后背也已经血肉模糊,满目疮痍。如珍忽然就扑在了如钢的后背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妈,你别打了!求你了。”同时,她又扭头对着已经吓呆了的如春和如雪绝望地喊道:“你们俩也过来给妈妈跪下,求妈妈饶了哥哥。”
如珍、如春、如雪都给母亲跪下了:只为母亲能够饶过如钢。
最终,母亲还是停了手。她感觉自己很失败,亦很沮丧:唯一的儿子却如此不争气,让她做母亲的颜面都丢尽了。这个正值青春期的儿子变得越来越不听自己的管教,让她很困惑、也很迷茫: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回到儿子小时候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状态中去。虽然今天晚上对儿子上演了一场全武行的教训,儿子也被自己打得遍体鳞伤,但她却依然觉得很挫败,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儿子面前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而五岁的如雪,却在母亲的身上嗅到了令自己异常恐惧的血腥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