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跑过的江湖卖过的打药

钢筋缠脖是跑江湖必备技艺(图据网络)

县城的赶场天是每周日。每到那天,狭长的主街道上人山人海,背背篓的、挑担子的、牵猪儿的、扛树枝的,一个挨着一个。这时候,走路不是走,而是随着人潮一步一步地磨。如果是夏天,那种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正所谓“摩肩接踵,挥汗如雨”。拥挤到这程度,就我所见,唯有在老家营山中学打饭与在重庆挤公共汽车堪比,但后二者的场面都小得多。即便如此,居然也有人能挑着两桶大粪,穿行在这人潮之中,一边走一边大声喊:“扁挑戳背,粪糊衣裳。”几公里长的街道,一路行来倒也无事。

到了小学二三年级,大致是1978年以后,赶场天增多了,一周大概两三次,上学放学的路上,就有好看的了。以前,只有卖菜的、卖鸡鸭的,确实没什么看头,最多不过讨价还价的人一个说,“我这个人啊,耿直(不耍秤,不漫天要价)”,另一个说,“我这个人啊,老实(不杀价杀得买者血本无归)”。现在,卖中草药的、表演气功卖打药的、卖耗子药的、卖虼蚤虱子药的、卖穿针器的,应有尽有。

印象中,最早出现是中草药摊。

江湖郎中都是口若悬河的脱口秀演员(图据网络)

两夫妻,男的什么样子早就模糊了,女的三十多岁,精明强干,短发齐耳,不像干农活的人,但跟城里人的肤色、衣着又有明显差别。药摆在两块门板上,门是一家店铺里的,开店了卸下来借给他们用,散场了门板还回去装上,把药装进大包就地寄存,不带回乡下。

卖药,顺带看病,有时还要作点小手术。有一次,有人生了大疮,女人用刀把疮划开,嘴凑上去,把脓吮吸了出来。我当时在站一旁,边看边想:真恶心啊。手术作完了,价钱却没谈成,纠缠了半天,女人生气了,挥挥手,很豪爽地说:“你走,手术费不收你的了。”

一个半老头子,看气质就跟其他卖中草药的不一样。一顶蓝帽子,一身蓝中山服,很整洁,那模样像读过不少书的。更稀奇的是,他摊上摆开一本书,上面有彩色的中草药图形,我看过书名,是《本草纲木》。这本书早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看见,因此不由得对老头生了几分敬意。

一个治风湿麻木的,似乎有一种特效药,橙红色的粉末,装在一个玻璃瓶子内。病人来了,洒一点在患处,再用手狠狠按住,问人家有感觉没有。有一次,病人说还是麻木的,什么感觉也没有,这郎中便又加大了剂量,再用更大的力气按下去。终于说有感觉了,一旁观看的农民都咧开嘴笑了:“那当然哦,加了药的嘛。”

有捉牙虫的。摊主满身油污,所有的器具,如漏斗、药瓶也都是油糊糊的。一个老头子说牙齿痛,摊主掰开他嘴巴看了看,说:“你牙虫多得很,等把牙虫抓出来,就不痛了。”病人坐好,摊主把白铁皮打的漏斗塞进老头嘴里,漏斗尖戳在牙龈上,再从药瓶里撬了坨黄糊糊的东西,倒在漏斗口,用筷子捅进去。老头子一口黄牙,亮晶晶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摊主把漏斗取下,手伸进病人嘴里,将药糊抹下来甩在地上,里面果然有好些蛆一样的白虫子在蠕动。这个场景,后来被我写进了小说《袍哥》里。

还有治眼睛的。不过摊主不是农民,而是家住在看守所旁边的一个老头。他个子瘦小,神情萎顿,面无血华,发须灰白,配合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活脱脱一个“五类分子”形象。老头卖的药是一种像螺或蜗牛一类的动物,说是生长在海里面的,小手指尖大小,底平上凸,状如围棋子。这种动物壳呈暗青色,上有一圈圈的圆轮,养在一种透明而显略棕色的液体里,老头说那是白醋。治疗方法是,把病人眼睛掰开,再将它放进去,说是可以让眼睛清亮。我亲眼看到过老头把这玩意放进人眼睛里去,觉得非常神奇:平时一粒砂进了眼都痛得不得了,这么大的东西放进去,怎么会不痛啊,而且从表面上还看不出来?

再后来,街上还出现了穿着少数民族服装卖藏药的。摊子上最显眼的,是一只野兽的爪子,筋骨纠结。据说是虎爪,或豹爪,切一块回去泡酒喝,对风湿和跌打损伤皆有特效。我曾经在一个藏族老头的药摊前停留了好久,他很喜欢我,摸着我的头,拿出笔来在纸上写藏文教我认,是从一到十的数字,我跟着念。以前的邻居徐碧莲见了,大为赞叹:“二娃真是能干啊!”

卖“虎骨”的都穿着民族服装(图据网络)

卖药的似乎都爱说一句话:“今天不收你的钱(或少收钱),只要为我传个名。”我倒真见过不收钱的,只让病人治好了送一面锦旗来。

卖耗儿药的,地上铺一大张布,摆满了死老鼠,布上还画得有硕大的老鼠,笔法自然丑陋不堪。死老鼠只有一层皮,里面塞进干谷草,再缝合。摆摊的时候,行兵布阵,把死老鼠一只只放好,收摊时布一裹,塞进口袋就可行了。死老鼠总有好几十只,黑压压一片,让自幼就害怕老鼠的我恶心不已,不过还总是爱看。

卖耗儿药的把摊子摆好,会用一段顺口溜作为开场白来吸引人,一般是:“耗儿药耗儿药,家家需得着。白天不买我的药,晚上耗子咬脑壳。”四川话里,“药”念yó,“着”念zó,“壳”念kó,很押韵。待得人群围拢,卖耗儿药的便说:“我不只是卖药,还回收死耗子。这死耗子有什么用?用处可大,耗子尾巴里有一根丝,国家搞计划生育,男人女人作了手术,就要用这种丝缝合。”我那时不懂得响应计划生育号召要在何处挨刀,但的确看见他把还未风干剥皮塞草的死老鼠尾巴掐断,抽出一根根亮晶晶的细丝来。

卖虼蚤虱子药的,开场白跟卖耗儿药的差不多,一般是:“虼蚤虱子药,家家需得着。”劝人掏钱时,也有顺口溜:“男同志少吃一包烟,女同志少吃一碗面,花钱不多,费事不大。”

另外一个摆摊的,是个小伙子,他的开场白是:“真理真理,在群众手里。”我觉得这句话没有传承,时代性太强,不好听。小伙子的面容,还隐隐约约记得,但他卖的是什么,却想不起了。

有个卖笛子的,自己也能吹,面部表情似笑非笑,对人不冷不热,人称“高疯儿”。高疯儿的言语和神情一样冷峻,绝无视顾客为上帝的服务业精神,反而时常挖苦打击围观者,比如有这样一句:“没得钱的不要来,没安心买的不要来。各人早点回家,把藤儿菜炒起,吃了吃了好睡觉。”尽管如此,我们小娃儿却都觉得他特别有趣,直到上了初中,还时常谈论起他这句话和说话时的表情,每一谈起,总会大笑一场。现在想来,高疯儿大概很具有冷幽默的天赋吧。

还有耍猴子的。牵猴子的都是外地人,口音听不懂。老家有句话:“四川的猴儿河南人耍。”意思是说,四川人自以为像猴子一样狡猾,处处占了便宜,但跟河南人相比还差了一着,还总被人家牵着哩。想来,那些耍猴子的,大概都是河南人吧。

最刺激的,大概还是练硬气功卖打药的。有手劈青砖鹅卵石的,有头顶砖头让大锤砸下的,有脖子上缠着纲筋憋红了脸出来收钱的,有吞剑吞铁弹子的,有刀刺穿手腕血流不止的。是真是假,自然有人怀疑,但表演者会诅咒发誓。有个卖打药的,自称姓周名围,他这样表白:“如果有假,请大家肏我周围的妈。”

后来,我明白了这是发假誓,如同北方江湖人诅咒时用的“抛山在外死不归家”。其实,在江湖话里,“抛山”意为大解,再把“死”念“屎”,就什么也没咒着——在外解大便,屎自然不会回家。这个自称周围的江湖客,骂的其实是他周围看热闹的女人们。这些女人很可能有相当部分是他的买主,却遭如此对待,“周围”实在太不厚道。不过,我倒听见另一位河南小伙子,诅的是真咒:“如果我搞假,请大家肏我妈妈的屄。”真假不论,孝否不论,看来跑江湖这碗饭不好吃是真的。

我最感兴趣的,是耍魔术,什么一元钞票变成十元的、背后认牌的之类。每次都睁大了眼睛,但没一次能看出奥妙来。还有一次,被摊主从围观者中请了出来,去配合他的表演——用现在的话说,叫互动。他拿了一块海绵塞入我口上,手中另拿一块,在我屁股上一拍。他手上的不见了,再让我张口吐出——的确是两块。我回到家后,依然兴奋不已,理由有二:一是太神奇,二是亲自参与了。把它当作趣事讲给父亲,谁知父亲却大怒,说这么脏的东西,不知进过多少人的嘴,还不赶快刷牙漱口去。

又过了一两年,我上初中了,依然保持着对魔术的兴趣。魔术表演是不收钱的,目的在于吸引人来学,利润来自学费。有个周末,我实在忍不住了,便交了钱拜两个小伙子为师。同去的还有川剧团大院里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两个小流氓。两个小伙子为师把我们三个带到了川剧团旁的跃进旅社——我上学前时常来这里玩,那时我祖母在这旅社当经理。一个小伙子对另一个说,谁谁谁上午说你的剑法不地道,有假。说完让我们交学费,每人两元。大概学了四五个魔术,揭穿谜底,觉得震惊非常:原来人还可以这么聪明。


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真会气功(图据网络  )

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很兴奋。不过离开旅社时,被我母亲的同事刘绍芳看见了。不久她就告了状,让我受了一顿批评。二十多年后,母亲还提起这件事,四岁的女儿听了很崇拜:“爸爸你小时候是个魔术师吗?”“不是。”我老实回答。“是,奶奶说给我听了的。”女儿坚持道。

上初中后,下了晚自习才回家,要看摊只能在周末或是看夜场。只记得那么一个夜摊了。一个老头,个子瘦小,皮肤黧黑,穿件短袖白衬衣,口若悬河,特别精神。

他卖的是一种油印小册子,巴掌大,上面写满了治各种病的偏方。小老头会挑一些能吸引人的来讲,然后再推销。我最感兴趣的是,疯子如何治。小老头讲道:“找个新坟挖开,把死人脑花取出来,疯子吃了,就会好。”那时候,我一直觉得疯子是一种很神秘的病人,而死人更是神秘物什,这两者相遇能产生功效,倒是合情合理,虽然方法太恶心、恐怖了点。

有人说价格太高,他似乎一下子泄了劲,声音变小了,底气不足地解释道:“我们出门在外,住店吃饭都要靠这个挣钱,所以说也不贵。”这点打击我对老头的信心,因为在我的感知中,这老头本来是无所不能的。

看摊的记忆,模模糊糊终结于八三年或八四年,那时我快初中毕业了,或许已有了新的兴趣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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