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刚被冰冻上的时候,黑水晶睁开了眼睛。天空是半冰封的牡蛎蓝,苍白的夕阳被捅了个稀巴烂,黑漆漆的虚无正慢吞吞地渗出来。他知道自己睡过了头:一个平安的白天,也许更多。这不打紧。他摸到郭斯特的镰刀,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冬日残存的的慵懒抽丝般慢腾腾地剥离他的眉眼。透过窗格上切碎的冰棱,黑水晶又看见那个陌生的自己:寒气将瘦削的脸庞打磨得如雕塑般冰冷而锋利,年轻的眼睛里幽幽地闪着点儿钴蓝的傲慢,在虹膜的边缘却冷却成幽黑而老成的漠然。这些矛盾的特征在他的周身糅杂,成为一种香水般顽固得难以忽略的气质,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冬日的准备:坚不可摧的孤独,这是比强大的武装更加令人安心的东西。
当他利落地斩下一处断裂的冰川,裸露出于风中颤抖的、飞鸟般细腻的土地,听见高跟鞋划破坚冰时尖锐而光滑的叹息,而空气稀薄得似乎经不起一呼一吸。黑水晶总有一种不合时宜的错觉:他几乎喜欢上了面前简单而纯白的世界,仿佛是他得以遐想的时间都被关在了这片雪白的死寂,仿佛在这凛冬的边缘,潜藏着某些一经唤醒便惧于触碰的东西:沉甸甸的回忆,故人,离别与新生。这意味着归属,而这又使他免于忧愁的背叛。几百年来,黑水晶已经知道了如何避免去触犯一些灰色的禁忌:对于大多数同伴,他的身上残留着郭斯特的影子;对于法斯法菲莱特,他已习惯安然面对那声猝不及防的“安特库”,面对这些无意的中伤——只需要在对方迷失在回忆时,及时脱离出那些沉郁而恍惚的眼神。像骤然被冷刀子切了下,一种警惕的战栗爬上他的脊椎,这也意味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睛——那些炽热的、赤裸的东西,让他无意中洞悉了冬日的隐秘。
黑水晶收起刀,冰川塌落的声音似郁结了远方的闷雷,苍白的劲光猛地灼了他的眼睛,他堪堪刹住脚,淋漓的海水扑面而来,像一个冷冰冰的拥抱。大意了。黑水晶狼狈地拂开打湿的额发,破棉絮般灰白的阳光隐去,海平面暗流涌动。
他到底是不太熟练。黑水晶想着。他想起安特库,那个与他理应陌生而模糊、却频繁出现在梦中的面容。
他总是看见他,隔着山川、冰河与歇斯底里的疾风,隔着错位的数百年空荡荡的时光,看见那纯白的天地里一个雪塑的影子,天空透过几近透明的皮肤呈现出遥远的普鲁士蓝,他嗅到冷杉、白雾与干燥的松香,远古的诗意在那冷冽的气息上流露又隐没,像是跋涉了时光般厚重的真实与虚妄,沉淀下疲于挣扎的脆弱的痕迹。他的眼睛是忧郁而冷静的蓝,蒙上些烟灰色的阴翳,却拥有一种温柔而坦荡的平静——这种平静与挣扎,在他身上糅杂成了某种富于灵魂意味的、过于美丽的东西。
他怎么敢?就好像他从未受过伤害,就好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已经准备好原谅即将发生的一切。黑水晶近乎憎恨地想:他本可以一辈子走在安静的孤独里,他们却让他死得像个殉道者。这不公平——对那些他们为之斗争却始终没能让敌人明白的东西。
他一瞬间眼眶发热,这让他觉得自己像被遗留在远古的柔弱物种,水做的身体拥有比疼痛更奢侈的权利,可事实是他们天生缺乏流泪的能力,也没有比风更温暖的东西流淌在空旷的结晶体。即使他们清楚自己身上最宝贵、最坚强的部分不存在于任何一块结晶上,可在数百年惨烈的战争中,在夺去他们无数同胞的敌人眼中,他们的价值从不比装饰品浅薄,他们的挣扎也不比太阳升起来得更有意义:痛苦是沙砌的海市蜃楼,情感是纸糊的露水玫瑰,石头打造的躯体永远比思想美丽。
冰封的沟渠像一只硕大的、干涸的眼睛,零星的阳光隐没在缝隙里,被漂白成淡淡的绯红,像吞食着淌血的眼泪。他看见自己被风吹落的影子——疲惫而倔强,半张脸浸泡在阴影里,被居心叵测地模糊了气息。他盯着自己,这有够诡异:一绺银灰色的发梢倔强地垂落额际,滚烫水珠淌进幽深的眼睛,留下一道精疲力尽的痕迹。他看见一个沉默的幽灵。他闭上眼睛吻下去,甜美的黑暗里,凉薄的刀片洇进舌底。他尝到一丝痛苦的馥郁。温柔而孤独地,他听见一片灵魂破碎的声音。